北方话
凌晨十二点,不记得套上笔盖的笔,纸张上洋洋洒洒的笔记,笔记本停留在最后浏览的Wikipedia的页面,忽略右下角闪烁的QQ和浏览器上方的微博的标签,一副多么努力又感人的画面。我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尽管我晚上向来只喝绿茶。
茶香氤氲,我突然想起了那位老人,那位被他们称为“老头子”,那位总是吸着散装烟草的老人。
我的外公,我对他并没有太多记忆的外公。
幼年时,家里上下,街坊邻居从来都是说家乡话,唯独外公,对着听了几十年的这个南方小城的方言,总是十分和蔼地答以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外公是北方人。
外公对晚辈一向是好,表妹从小跟着外公长大,早些年性子都被惯得有些娇嫩。后来表姐说“外公走了,以后没人给红包了”,我知道她不是想要红包,她是我们姐妹三人里同外公相处时间最长的,她真的很想外公。
外公家的客厅有一张红木沙发,我一向是不喜欢的,嫌得磕慌。表妹刚刚学会说话时,被他抱在怀里,坐在那张红木沙发上,操着略有些夹生的普通话叫着“爷爷”,甜甜地,嫩嫩地,酥酥地,哄得他老人家好不开心,一口一个“乖”,“乖”。彼时我尚年幼,性格内向又不记事,只知道去外公家又要打招呼了,以至于说来惭愧,这么多年,印象最深的,是忘记在何种情况下他说的一句“邋遢!”。
母亲告诉我许多关于她父亲的事。
她说在家里,母亲总是更偏爱姐姐和弟弟。但父亲总是对她那样好。从小都好。后来她离婚了,带着还是孩子的我,父亲心疼她,总是借口给我压岁钱,每次红包里的金额却有一般的五六个那么多。
她说父亲年轻时是真的英俊,穿着白衬衣,温文尔雅的样子,我笑说“翩翩佳公子”,她说是,母亲真的配不上他。在她现在的床头柜里仅存的两张照片,塑膜因年代久远保管不当而有了些气泡,照片里的他被子女环绕,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很简单的白衬衫配纯色毛衣,果真是儒雅。
小时候家里穷,母亲一个女人,每天都打几份工,父亲更是辞去了原来稳定又令人羡慕的工作,只为多赚些收入,照顾母亲和三个孩子,照顾这个家。
她告诉我关于弟媳如何判若两人,对父亲不尊重。
那天她刚给已故的母亲上完香,走出客厅听到弟媳语气不善,好似在对佣人般地说:“捡起来”,误以为是弟媳在对她说话,虽听着刺耳,却还是准备弯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又听到一句“没说你”。她惊讶地直起身看着弟媳——当时客厅里只有她,弟媳和父亲,“那是她的父亲!她怎么敢?”,对方却是无动于衷。这些年矛盾愈演愈深,最后竟发展到见面都不再说话。弟弟一开始说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妻子,毕竟那是自己的父亲;到后来变成了“算了吧,毕竟那是自己的妻子”。她偶尔会想起当年弟弟带着还是女朋友的弟媳回家,当时还未转正的弟媳一口一个“叔叔阿姨”,甜甜地,多懂事;现在成了这样,真是令人唏嘘。
母亲告诉我,外公一生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这些年他和舅舅一家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知受了多少气;可即使是这样,外公到临走前都不曾说过他们一句不是。她结婚后就不再在家里同父亲住了,离婚后亦不曾。那天她回家,离开时父亲一直将她送到马路,送上出租车,最后说起弟媳,只说了一句:“她不是好人。”。坐在出租车里的她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然而当时的我还不懂得人情事故,母亲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并没什么感觉。
直到刚刚我突然想起了这位在他喜寿之年就已离开人世的老人。他那样慈眉善目的一位老人,从来都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怎么忍心这样对他?不知你们平时看到别人父慈子孝,会不会有一点点的良心不安?
我想起那年二年级的我放学被母亲接去医院看外公,因为从小都不和外公住,所以总觉得和外公感情不太深,加之年幼时性格内向,不愿意见亲戚打招呼,一路上都还不情不愿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外公。
那一天所有人都站在病床前,姨妈一家,舅舅一家,他们用方言和外公说话,外公仍是对答以他那口纯正的北方话,只是有些虚弱。母亲抱着我,站在外公病床的左边,我叫他,“阿公,阿公好”,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阿公早日康复”,这句话是母亲在来的路上教我对外公说的,我却是不明所以,康复是个什么意思;外公说“好,好”,外公从来都不骗我们晚辈,就算是以哄的名义,我伸出手说“拉勾”,母亲抓回我的手,对我说外公生病了,我看向外公,他只是笑,对我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
外公最后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我甚至都记不得他在病床上病容,我有没有病床那么高;只是外公的脸上戴着氧气罩,白色的病床衬得他愈发的苍白,“旁边那台有着各种线条跳动的仪器,便是和电视上演的是一样的吧”我偷偷地打量着这个病房的一切,暗想。
最后离开时,出于莫名的原因,我深深地看了病房一眼,傍晚的夕阳斜斜地照进走廊,护士穿梭于病房与走廊之间,谈不上美好,却也十分平静。
我被母亲抱在怀里,随她离去的步伐看着医院走廊和那里的人一点点拉长,变小,最后在一个转角,他们终于不见。
过了很久我被告知,我再也没有外公了。
七岁的小孩子,对“死”这个字眼能有什么概念呢。可是母亲每天晚上都会哭很久很久。
大概没有人像我的反射弧这样长,外公离开已经有八年半了,可直到如今我才感到难以自制的难过。
我不信鬼神,可我偶尔也会想,如果外公能像小说漫画里给我托托梦,让我这个在年幼时对他没有太多记忆,未曾尽到孝道的外孙再看看他,听听他那口和蔼又纯正的北方话,那就好了。
如果我再生得早一些,性子再强硬一些,再同他亲近一些,说不定那时我就能为他出出头,对他们说:“不要这样对外公”。那就好了。
我忽然羡慕起了被祖父母疼爱的孩子,原来在这个世上,父母有矛盾时没有一个人让你遮风挡雨,将你好吃好喝地好生供着,护着,没有听到过一句以“我外孙啊…”开头的话家常,真的是这样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我总算是明白了。
阿公,阿公。
就是清明了,真的好想回去看你和阿婆一眼。母亲告诉我,阿婆离开的那个月她怀上了我,你说像不像投胎?阿婆离去时你是不是很难过?后来看到我是不是总会想到阿婆如果还在就好了?
阿公,阿公。
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去看你和阿婆一眼,希望你能不要怪我和母亲才好。
阿公,阿公。
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