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谈写作:王国维一个“真”字,害死多少人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王国维说写诗词要“真”、要有“境界”,不说杨慎如何评价,此词又如何“虚”,单就是罗贯中也是反对的。
《三国演义》一开篇就写刘、关、张起兵镇压黄巾军时,打了很多次仗。但这些情节都是罗贯中虚构出来的,史书上根本没有。
即然是假的,那罗贯中为什么要这么写呢?
我认为,虽然《三国演义》把战争写得很精彩,甚至皇太极还专门让人把它翻译成满文,让手下从中学习作战方法。
但罗贯中写刘关张的初期战争,并不是为打而打,他写战争主要是想通过这些战争迅速推出董卓、曹操、孙坚等人。
小说第二回说,刘、关、张从河北到河南的时候,正赶上东汉的军队击败了黄巾军,黄巾军四散奔逃。
这时,有一支军队赶来,把黄巾军杀得是落花流水。这支军队的统帅,正是曹操。他当时是东汉的一位将领,带着五千人马来参战。
但是呢,曹操只露了一小会儿脸,很快就退场了。
接下来,刘、关、张从河南又回到河北,在路上碰到了董卓。这时,董卓率领的东汉政府军正被黄巾军杀得兵败如山倒。刘、关、张从天而降,把黄巾军杀败,救了董卓。
但董卓也只是露了一个面,很快就又退场了。
最后,当刘、关、张参加的宛城之战时,孙坚也出场了。
据说,孙坚是古代著名军事家孙武的后代,孙武就是《孙子兵法》的作者。而孙坚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孙权。
按照习惯写法,当时孙坚组织了1500人的队伍,又跟刘备并肩作战,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有所侧重。
但小说依然只说孙刘两人曾共同参加过宛城之战,就让孙坚很快退场。
为什么会要这样写?
通常人们认为要塑造人物,就必须细腻描写,其实人物形象塑造方法有传奇化、典型化、定型化、细腻化好几种写法。
优秀小说的开头从来不会平铺直叙,就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它一开头就是“噔噔噔噔”的命运的敲门声。
这样的敲门声突出了两个S,一个是Strong——强,一个是Short——短,也就是好小说的开头必须:够强,够短,能迅速进入矛盾。
刘备、曹操和孙坚即是魏蜀吴的奠基者,也就是《三国演义》民间、朝廷与诸侯的代言人,而董卓则是他们共同面对的大反派。
所以《三国演义》一开篇就必须让他们快速登场,然后迅速展开汉朝末世的宏伟画卷。
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既然小说人物并不能像电影出演员表那样机械地罗列姓名。那么,我们就必须让他们随着情节自然而然地出场。
由于《三国演义》的核心是策略斗争,所以罗贯中就以刘备为主轴,让我们对各路豪杰有了“走马观花”式的了解。
这种“走马观花”粗略到什么程度呢?不妨让我们看看青州之战,这是刘备大放光芒的一场战斗。
这次战斗发生在山东的青州城外,黄巾军在数量上占了很大优势,刘、关、张寡不敌众,一开始就吃了败仗。这时刘备就说了,敌人人多,我们人少,硬拼肯定打不过,必须出奇制胜。
那怎么办呢?他要打伏击战。刘备让关羽、张飞各带一千人马埋伏在两边的山背后,他自己诱敌深入,吸引黄巾军追杀过来。
大家可以想想,敌人追着刘备进入到山谷里,两侧的伏兵突然杀出来,刘备再杀个回马枪,黄巾军三面受敌,那还不被杀得落花流水!
就这样,刘、关、张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做到了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刘备这个伏击战的打法,早在战国时代的著名兵书《六韬》里边就有,书里说:如果在敌人强大追兵的两翼设下埋伏,然后突然出击,就可以打败敌人,做到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你看,刘备就是这么干的。所以,小说的情节可以虚构,但其所含的道理必须坚实可信。
只有道理与寓意的“真”,而非情景的“真”才能给读者留有足够的解读空间,小说与诗词文章才能好看,而这才是古人强调“真”的真正涵义。
紧着小说又写到了青州之战的长社之战,这一仗的主角不是刘、关、张,但这场战斗依然很精彩。
这场战役的主角是皇甫嵩跟朱儁(jùn),当时黄巾军正被被他俩打退至长社。
长社就是今天河南省的长葛市,地形属于平原地区,皇甫嵩和黄巾军都很难在地形上占优势。如果硬拼,不管是哪方取胜,都会有不小的伤亡。
就在这时,皇甫嵩发现黄巾军在营地安排上出现了一个小破绽,那就是“依草结营”。
既然黄巾军把营地安在草地上,那自然就得用火攻之计了。正巧那天晚上,又突然刮起风来。于是皇甫嵩、朱儁就趁机发动火攻,放火烧了黄巾军的营寨。
按照《六韬》火攻有两个基本条件:
一,得有环境。就是敌人的营区要有易燃物,要是黄巾军的周围都是石头。火攻之计再厉害,也烧不起来。
二,得有大风,只有这样,火一烧起来才会迅速蔓延。
第一个条件如果客观存在,只要加以利用就可以了;但第二个条件却不太容易满足,因为刮不刮风,什么时候刮风,那可不是任何人能够决定的。
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是皇甫嵩事先就知道当天晚上要刮风,于是决定用火攻呢?
还是他决定发动火攻,结果当天晚上正巧就起了大风呢?
想一想,第二种情况未免太巧合,所以还是第一种情况更靠谱。也就是皇甫嵩事先知道当晚要刮风,所以才决定发起火攻的。
但这样一来,又有个问题:他怎么就知道当晚要刮风呢?那时候又没有天气预报!
这个秘密,看《三国演义》是看不出来的,还得看《六韬》。
按《六韬》里的说法,古代部队共有72个“作战参谋”,其中就包括“天文”3人。
这3个人的主要任务就是天气预报。
因此皇甫嵩决定用火攻,其实是因为他得到了天气预报的支持。
再比如,赤壁之战诸葛亮借东风,其实也并不是因为他跟刮风的神仙是好朋友,而是他根据气象学对天气变化进行了推算。
作为陈友谅的作战参谋,罗贯中肯定知道火攻背后有这么多复杂的门道,也知道实际作战都需要哪些知识。
但他就是不愿意在小说里都写出来,明明知道要刮风,却还要故意装神弄鬼,让人佩服诸葛亮、皇甫嵩料事如神。
为什么?因为他写的是小说。
他写得越详细,就越没有神秘感,没有神秘感,读者就不会觉得他笔下的人物有多么了不起了,书就不好看。写的书不好看,不如不写。
因此,毛宗岗在修订《三国演义》时就特地补上了《三国演义》里的第一首诗:
运筹决算有神功,二虎还须逊一龙。
初出便能垂伟绩,自应分鼎在孤穷。
从此诗我们也可以看出,《三国演义》诗词与小说文本的时序也不是一一对应的。
为什么呢?因为《三国演义》诗词按其叙事功能大体分为两种类型:
一是诗词作为小说人物或情节中的有机成分,是小说人物性格发展或情节演进的内在动力因素。这种类型的诗词与小说文本的具体情节是对应的。
另一是作为叙事者的议论,它所担负的艺术使命是以全知叙事者的视角,对历史人物和重大事件,或抒发爱憎感情,或表达政治倾向,或衡量道德是非,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叙事批评。
由于是叙事者的议论,所以每首诗涵盖的叙事内容不同,有的一事一议;有的综合而论。
从罗贯中开始,毛宗岗各家对《三国演义》诗词的增删是从整体叙事结构着眼的,常常牵一发而动全身,充分展示了我国传统美学的主体意识和审美倾向。
因此,虽然“艺术源于生活”,但并不是你将生活如实得搬到文章里,文章就好看。而是得按具体情况,有虚有实、有情有感、有曲有直、有叙有议。
王国维的“境界说”,说来说去,无非一个“真”。对这样的直男癌,我除了“呸!”一声,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