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圆规

2019-12-01  本文已影响0人  深海书社

每次搬家的时候,我都会精心收拾之前留下来的一个杂物盒。通常是一堆纪念品,同学送的生日礼物,以前写过的、收过的情书,还有各种收集来的花样各异的石头。它们一件一件地,承载着我的过去,是我不忍就这样抛下的。它们链接着我的回忆,链接着一段又一段的往事,尽管有些不堪回首,也是我不得不去面对的自已。

杂物盒的角落里,有一支已经扭曲的亮闪闪的圆规。灯光照耀下,尖锐的支腿依然散发着寒光,像是侠客手中的独门暗器。一看到它,我的心又咯噔一下,慢慢地疼了起来。我摸着自已的手臂,感受着多年前的刺痛,仿佛那个流着血的小孔依然清晰可见,那是我抹不去的伤痛。

我买回圆规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它有朝一日会插进我的血管里。

小学刚学到圆的知识,念叨着圆的周长等于2πr的时候,老师就让我们去买圆规了。那时候我十分羞于向家长要钱,即使是正当的理由。看着同学们都用上了崭新的圆规,有塑料外壳的,也有金属材质的,我羡慕不已。

我经常向同桌的女孩子玲借,她的圆规是柔和的塑料材质,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而支腿十分地不稳定,我那时候是个急躁躁的毛小子,画一个圆,总是画得歪歪扭扭的,或者是画到一半,便凭空扯出一条线。这也是玲经常骂我笨蛋的理由。我羡慕其他孩子的那种铁制的圆规,支腿有着尖利无比的刺,在小本子上画圆的时候,总是要先把纸扎一个小孔,然后右手大拇指跟食指一转,一个标准的圆就出来了。但如果操作不当,支腿锋利的针尖就会把纸撕开一道口子,撕坏了之后,就不依不饶一整张都撕扯下来。而孩子们也喜欢用手指去触碰针尖,体验着这微薄的刺激,有时不小心便会划出血来,伤口痊愈得很快,谁也没有在意。

不久后,买圆规的钱攒够了,我赶忙到文具店去挑选自已的圆规。那老板给我推荐塑料的,小孩子用安全些,我不依不挠地要铁制的。装在一个崭新的塑料盒里,我就带着它上学校了。无论上不上数学课,我都把它摆在桌子上显眼的位置,一边不住地跟玲炫耀,我可也是有圆规的人了,再也不用你那破塑料圆规画圆了,可是怎么样,我画得都不如她圆。她数学成绩也比我好太多了,我时常嫉妒她,各种方面上,嫉妒她长长的马尾辫跟墨水一般黑,她的圆乎乎的脸和睫毛,午睡的时候总是睡得很熟。眼眸子透露着一股倔强,上课时认真极了,老师非常喜欢点她回答问题。重要的是,她对谁也不服输,也没有人愿意惹她。我会和她同桌,完全是因为我俩都是矮个子。跟她比起来,我却是个坏孩子,周身都乱糟糟的,简直一无是处。

那时候的小学,不知为何经常传着谁喜欢谁,只要男生跟女生玩得近了,就会被歌谣给撺掇成一对,甚至不管他们有没有互相说过话。特别是那些男女同桌的孩子们,更是如此了。而我和玲简直就是成了活靶子,作为坐在第一排的我,时常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一到下课的点,我就出门,再也不想坐在那儿,跟玲在一起,不仅显得我的很差劲,还要被评头论足的,我受够了!玲是个爱笑的女孩,她却毫不在意这些流言,时常拉着我,要我跟她一起玩,一起读书。早读课上,我拿着课本,她就朝我背书,就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这时候我总要把书挡着脸,不敢看她。她就把手搭在书上,把书压下来还是看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分明就是普通的同学而已嘛。她要是背错了而我没发现,就拿起语文书在我手臂上狠狠地敲一下,骂我走神了。我那时候魂早也不知道哪儿去了。而我们当时其实是啥也不懂,就是有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他们懂事得早,会传些什么早恋的现象,这对我们来说只是传说中的事情罢了。只是我现在想起来那些时候,想起玲单纯的笑容,我总会感慨万千。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天早上,堂堂正正地回视她的眼神。

那时候我们已经是小学五年级了,要上晚自习。这个晚自习异常闷热,玲坐在座位上奋笔疾书,不知道在写些啥,我偷瞄了好几眼,一点也没看到。

“该不会是情书吧!”我跟她说笑,她白我一眼。“想什么呢?在抄练习题的草稿!”我自识没趣,一到课间依然到外面遛了圈,乘乘凉。上课铃一起,我就看到走廊上聚了一群人,正朝教室内看着什么,桌子椅子翻倒的声音响成一团。作为一名小小的班干部,我挤了进去,只看到一片狼藉,前排的好几个书桌都倒在了地上,没人敢去收拾。中间站着一男一女,各自目光冷峻,之前的冲突我却一概不知了。只看见玲站在前排我们的位置上,拿着椅子正要往对方身上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她以前一直很温柔,没生过气,现在却红了脸,也红了眼睛,似乎跟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课本,桌椅乱了一地。奇怪的是我的桌子和课本依然好好的。上课铃响完了,老师还没有来。晚自习期间,老师一般也不过来授课了。气氛僵持着,玲又发疯似地拾起地上的课本,朝对方扔了过去。对方是一个男孩子,瘦瘦高高的,在班上是出了名的“坏孩子”,也没有人无端端地会去惹他。而这一场大战,眼见着就停不下来了。我看得心慌意乱,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看着玲的样子,我只是说不出的难受,她却没有看向我们,只是盯着那位男同学,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夺去了,一定要拿回来。不拿回来,只有破罐子破摔似的。我知道她的,要不就不闹,不然一定要争个结果出来。我很担心她。

玲突然一手拿起了削铅笔的小刀,我的腿突然就酸了起来,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知道她会干出些什么事来。玲平时是太老实了,而老实人爆发起来,竟然是这么不顾一切。我当时被吓得不轻。玲作势就要砍人,可是眼里已经不住地流眼泪了,周围嘈杂,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大概说的就是男孩子凭空污蔑人的话。我还是在一边看着,急死了,只希望老师赶快来。

那时候的小刀,只会用来削铅笔,或者是削削水果,从来也没人想到要用来伤人。玲拿起刀,可也不敢就贸然地上前去打男孩。男孩心一狠,不知怎地眼睛就瞟到了我的这把圆规。他立马地跑了过来,一把抓起我的圆规,拆列圆规的两条腿,针尖的一面对着玲。我怎么也想不到摆在桌子上的它竟然就要成为利器了!在教室里,小刀和圆规,现在看起来是最容易伤人的了。而个子比我大的同学们,看得还是兴致勃勃,想要看它们分个高下似的。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能跟谁说,心里还是不住地跟老师求救。

我不得不站出来了,向那个男生嚷嚷:“放下来!放下来!”我都不知道自已护的是人还是圆规了。虽然看起来是利器,但是它非常容易损坏。而且,要是伤了人,我不就成同谋了吗?

我想到我的圆规要扎到玲的身上,我浑身在发抖,不知道是气还是害怕。玲听到我的声音,好像迟疑了一下,拿刀的手却没有放下来,咬着嘴皮子,忍着哭声。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玲的确是气极了,而且气怎么也消不下来。开始要进攻了,同学们散得越来越开了,甚至走出了教室外,在窗户外边趴着“观赏”这一场乱斗。我站在教室门口的第一个,离他们最近。在那平凡的寂静的小学里,这种大事可真是难得一见了。

这时候的教室竟成了一个竞技场似的。玲是一只小兽,面对着更高更大的对手,眼神却充满挑衅,只想拼个你死我活。她已经放下了一切顾虑,只要争这一口气似的。我心里暗骂她为什么这么不理智,非得跟那种人争,真是怎么也想不通。

随着同学们的一声惊吼,两人突然就扭打在了一起。我心一凉,似乎看到了小刀一道道地割破了皮肤,看到了我的圆规在玲的手臂上、后背上一扎一个小孔,暗红色的血水就慢慢涌了出来。

我也流起眼泪来,嘴里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就急忙地冲了过去,想要把他们分开。我想去夺圆规,又抢不到。那位男同学也死死地握着我的圆规,我看见尖锐的支腿上已经有了血迹,心更寒了,燥热的夏天我已流了一身冷汗。他口里一直叫喊着,“是她先动手的!”男同学这时候也流了不少眼泪,似乎也身体哪儿被小刀给扎疼了。我刚要过去把圆规抢回来,突然就感觉手臂被扎了一下,跟在医院打了一针,只是痛感更加短暂。我感受到小臂也被圆规的针尖扎了进去,一个小孔森然变红,正往外冒着一缕缕红色的血。我不知是要晕血还是怎么了,就感觉头晕,也不能再去管我的圆规了。

时间过了不知道多久,老师终于赶来了。我们有好几个同学已经来分开了这两人,好些同学都说被我的圆规给扎到了,我简直成了罪人。这场闹剧终于收场了,整个晚自习已经被打乱了,老师叫我们把教室收拾好之后提前回家。打扫“战场”的时候,有同学把圆规递回给了我,它果然已经有一点变形了,再也画不出一个完整的圆了。针尖上的血迹还没干,不知道都沾上了谁的血。后来我总是害怕,扎了好几个人的血的圆规,后来又扎在我身上,会不会得什么病。幸而我活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同学们到处都在谈论,把这场争斗描绘得更加绘声绘色,简直像是武侠小说的决斗场。一男一女两大武林高手,短兵相接,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传说男孩子身上多了好几处的刀伤,被人传颂一时,连女人也敢打。女孩子身上也有好多针孔,背后和手臂的血管上,一个一个针眼,难看极了。说小孩事,他们倒也知道避开要害,幸而没有造成什么极为恶劣的人身伤害。

第二天,玲没有来早读,我旁边的位置空荡荡的。我帮玲整理好了书桌和课本,还在等待着她回来。但是我总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了。我把圆规藏了起来,再也不敢示人。数学课上,我翻开她的文具盒,拿起塑料圆规画圆,没想到,我终于画出了完美的圆。我越想越不安,似乎玲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天后,玲还是回来了,穿着长袖,面色憔悴了好多。直到那个学期结束,我们似乎再也没有跟以往一样地说过话了,她越来越孤僻,也没有其他同学可以说话。我更是羞于开口,总觉得对不起她,从各种方面上。下一个学期,她便转学了,自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而我的圆规,就成了牺牲品,也在我手臂留下了一个小孔。每当我想起那个晚上,我手臂还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不过随着年龄增长,这种刺痛感也越来越微弱,平复的时间也越来越快了。

后来我想起她来,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同情。那时候我们的确都太懦弱了些,面对这样孩子般的打架,什么也管不了,只一心顾着自已不受伤,而失去了应有同情心。玲看起来很坚强,很强势,什么也伤不了她,可那时候她流泪的辩解,又是在诉说着什么呢?

下一个学期,没见到玲之后,就有同学传言给我,说那晚上玲就是争一封信,还是给我的一封信。而我再也没来得及看到信上的内容了。也许是说她要转学了,也许只是写了些什么话……

听完同学转述给我的那个传言之后,我越来越害怕。我总回想起那个场景,同学们围成一个圈,组成了一个决斗场。一个外表坚强的女孩流着泪,拿着刚削完铅笔的小刀,不仅受了男孩刚刚打的伤痛,还要承受着众人的冷眼和目光,只为了取回自已的东西,犹如困兽之斗。我的心生生起更为强烈又更为奇特的可怜之情来。我想象着那个场景,似乎她正扭过头看我,眼里噙着泪,向我哀求着什么。而我的目光却盯着我的那支圆规,在几分钟之后,它便会一下又一下的扎在女孩的身上,带给她更多的痛苦。

我想,那时候的我的确是太令人失望了吧。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已经失去了更多的什么本该能拥有的东西。而在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里,我仍然在不断地失去,只因为那个晚上的一幕幕,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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