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

【历史】黑水营·至暗(1)

2020-01-04  本文已影响0人  清风碎刀

黑水营·至暗(一):黑水营随役

乾隆二十三年腊月初八日

这是黑水营最后的军粮。

我端着残破的陶碗,坐在冰冷的营帐中,哆哆嗦嗦扒拉着碗里已经冰凉的粥食——或者说是近似粥食的东西。

他们把这叫做腊八粥,里边混入了八样食材。麦粒,野菇,羊肉干,驼肉丁,草籽,沙棘果,大豆,还有……

“还有胡桃仁。”镇国公衮楚克一边嘟哝着,一边舔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大碗,丝毫不顾形象。连那顶班霞帽也歪到了一边。

“主子,你可是王爷呀。”衮楚克的小侍卫哈丹不安地看看衮楚克,再看看我们。

我在碗里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了一小块胡桃仁,用筷子轻轻夹起,扔进了嘴里。

“腊八粥是汉地的习俗。”黑水营医工细细地品着碗里的粥。“过冬的时候,没什么粮食,人们就把平时节省下来的食物混煮在一起,十分美味。腊八粥成为教育子孙万代要勤俭节约的汉地风俗。”

“不不不。”衮楚克放下大碗,咂巴着嘴,道:“据我所知,腊八粥是咱们信佛之人的习俗。”

“怎地?”小医工将信将疑道。

衮楚克饶有兴趣地讲了起来:“《本生经》载,佛祖释迦在雪山苦行,变得虚弱不堪。一位牧女煮奶粥来供养释迦,使他恢复了体力。释迦认识到,一味苦行并非解脱之道。他在菩提树下入定七日,于腊月初八悟道成佛。”

“所以今天……”

“没错。”衮楚克笑道:“今天就是释迦佛的得道之日。信佛之人,便在每年的腊月八日,以香谷、果实等八宝食材,煮成佛粥,纪念释迦佛得道。”

我虽然不太懂这释体迦是什么佛,但佛毕竟是佛。我抹了抹鼻涕,怀着更加虔诚的心情,品着碗中这最后的粮食。并在其中找到了第九和第十样的食材——草皮和虫蛹。

这是我清醒后的第十五天,已经没有人再关心我是否还记得什么事情。在他们看来,我是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得的废人。不过,他们都中计了。自从我恢复理智,我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我是巴尔杜巴颜,现在的主子是副都统温布。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由于在我之前,喇布犯了同样的失心疯。他们一度认为我被喇布的疯病所传染,便把我关在一个单独的营帐中,用绳子将我绑紧,来防止疯病的蔓延。

回医治疗疯病的方法同样奇怪。我依稀记得,他用坠着五色布的鞭子将我不断抽打,口中振振有词。这种方法真的生效了,他将我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只剩下遍布全身的严重鞭伤。

我将空碗扔到一旁,抓住手边那根粗木棍,哆哆嗦嗦,用了几次力气,也没站起。我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歪歪斜斜地摆在身下的位置,似乎已经不再归我控制。

“你要做什么?”小医工问道。

自从萨曼医师死后,小医工便接管了医帐。鉴于我的疯病已好,只剩下一身残废和记忆障碍,便被小医工转移到了大帐,这让我很感激他。这个时候还在大帐里躺着的基本都是如我这般的残废了。

“屙尿!”我简短道。

衮楚克放下碗,随手拎起一个破溺壶,朝我走过来。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灌进医帐之中。一簇人嘻嘻哈哈地闯进医帐里来了。是喀尔喀辅国公朗衮扎布,以及他的走狗们。

朗衮扎布盯着拎起溺壶的衮楚克,嘴角高高扬起。

衮楚克脸色通红,将那破溺壶丢给了我。我艰难地褪下薄棉裤,七手八脚把冰冷的溺壶塞进裆下。

溺壶里响起水柱激荡的声音,我便舒了一口气。

只听朗衮扎布笑道:“衮楚克,好一个热心的活佛,热心的主子。我理解你想要博得一个礼贤下士的贤名。可这是什么,这是个狗奴才。堂堂辅国公,自己作贱自己,给狗奴才端溺壶。哈哈,何等的荒唐!”

朗衮扎布带来的一簇家兵,哄然大笑起来。

衮楚克双唇紧绷,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些家兵都是朗衮扎布从他的封户中挑选出来,一道随军西征,图个建功立业。衮楚克和他的家兵们也是如此。这些年的远征,点燃了满蒙大小贵族的建功热情。是以,许许多多的贵胄子侄,在西征军中效力,朗衮札布和衮楚克就是其中之一。

“看看所剩不多的军粮都供养了些什么废人。”朗衮札布将整座医帐扫视了一周,便领着那一堆傲慢的家兵大摇大摆地走了。

“莫名其妙!”衮楚克的小侍卫唾了一口道。

我将溺壶撂在一边,用力抚了抚自己的腿,依旧觉察不到它的存在。手也连带着有些发麻了。我开始慌张起来。

我得活下去,我得活下去。

我哆哆嗦嗦把手放进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但我摸到了那块玉石,雪斑玉,我必须活下去,才能把这雪斑玉带回故乡。之前我犯下的所有罪孽,才不至于白费。

我打算翻个身。

“你怎么了?”耳边响起同时响起小医工的呼声和溺壶倒翻的声音。似乎是我不受控制地瘫在了地上。

小医工将我架起身来,但我又滑了下去。

我开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寒冷,我就像冰一样僵硬。

怎么办,怎么办!我急促地喘气,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是冻伤!”小医工叫嚷着。“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呼呼呼。”我大口喘着粗气。

小医工翻身小跑,拖起正在泥炉上烘烤的一袋热水,回到我身边。

“一边去!”医帐里还能走动的人纷纷拥了过来,小医工生气地将他们推开。

“呼——“我的舌头变得僵直,它堵在口中,我开始喘不过气来。

小医工用蘸着滚烫热水的手在我的身上忙活着。我的身上没有真切的触感,连一丝温热也感受不到。

此时,衮楚克面色凄苦,口诵佛经道:“诸佛密乘咒,诸法集精英,众生现祥瑞,灌顶六字明,诸佛心灌顶,今当与汝授,诸佛皆集会,灌顶明王咒。”

好吵啊!好吵啊!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小医工焦急地问道。

听得到!听得到!我费尽力气与僵直的舌头做斗争,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大口地喘气。

“若你能听得到,就动一动眼睛。”

我勉强静下心来,将眼珠子晃了晃,以示回应。

“你脖子以下的身体几乎完全冻死了,我已经无力救你了。”小医工叹了口气,低吟道。

我晃了晃眼珠子。

“你有家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小医工问道。

有!我有老父老母,痴妻傻女!他们都在家中,苦苦等我的回来啊!一旦我能回家,我们便能摆脱世代家奴的身份,生活便会好起来。

我痛苦地想着,这种无奈的痛苦焦灼在喉间。

“你有家人吗?有兄弟姐妹吗?”小医工再次发问。

我要死了,可不能连累自己的家人。

我盯着小医工的眼睛,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小医工徒劳地向我问话,尽管他知道,我已无法应答。

遗愿?我只有遗憾。要是早早处理掉这块玉就好了,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假装失忆。或许,我就不应该犯下那等罪孽。我和喇布一样陷入疯癫,正是神佛菩萨对我们的惩戒。

我想着怀里的雪斑玉,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衮楚克的诵经声反而响亮起来。

谛听!谛听!你之所以如此受苦,是因你自己的业力所惑,并非因了任何他人陷害:完全出乎你自己的恶业。因此,你应殷切祈求尊贵的三宝护佑:

我今离开挚友独自东飘西零,

若逢业识所映空性幻身显现,

唯愿诸尊慈力从中护佑于我,

使我免除中阴恐惧怖畏之境,

若因恶业所引遭逢悲惨不幸,

唯愿护佑诸尊使我逢凶化吉,

若逢实相之音犹如千雷齐震,

唯愿全部化作六字大明之声。

若因业力所惑而无护佑随身,

唯愿大悲世尊作我护持圣尊,

若在此中遭遇种种业习烦恼,

唯愿喜悦三昧明光之焰照临。

我的全身空落落的,像是陷入无底深洞之中。我的灵魂俯瞰着在寒冬与饥馑中苦苦支撑的黑水营。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大卸八块,牧女将它们煮成肉糜,献给了张牙咧嘴的释体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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