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死脑筋的人
父亲年轻时,曾是组织上着力培养的后备干部,是公社里唯一的跨村大队书记,人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可是他上任仅两年,就被取消了后备干部资格。
那是浮夸风盛行的年代,公社要求各大队汇报粮食产量,有的书记说,亩产超千斤,有的说亩产两千斤左右,有胆子大的书记夸口亩产达五千斤。我爸在农村长大,天天地田间地头劳作,亩产量多少,心里非常清楚。当大家都汇报完了,公社书记问:“白书记,你们五圩村的亩产有多少?”
他低着头说:“小麦亩产300多斤,水稻亩产600多斤,合起来八、九百斤。”书记微笑地引导他说:“你是后备干部,不能瞒报产量,想好了再汇报。”他坚持说只有九百斤左右。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明确告诉他必须提高产量,不然就换位置。他却说,“产量报高了,向国家粜的粮食任务就多了,留给种田人吃的粮食就少了,我不能眼看着他们吃不饱饭,我要为老百姓考虑。”
领导劝他看清形势,不要只顾大队,不顾大局,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他认死理,不肯改,结果没多久,他就成了一名普通农技员。
九十年代,乡镇企业进行改制,父亲是耐火厂厂长,财务科长劝他通过做假帐,把盈利变成亏损,可以用很少的钱把耐火厂买下来。 他说:“这是侵吞集体资产,是犯罪,我不会干。”最后他放弃买自己的厂,回家当了一名普通农民。
人家是越折腾越高升,他是越折腾越低落,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死脑筋的人。分田到户以后,种田机械化了,他闲不住,要外出打工,那时我们姐弟三人都已成家,生活条件都还不错,劝他在家安享晚年,他不听。六十多岁了,到建筑公司看工地。七十多岁,到门窗厂当门卫。七十八岁,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没有企业敢用他了,他才回家。
我爸没有成为有权有势的人,我没有怨言,这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干涉我的高考,让我对他恨了很多年。
我上高中的时候,国家恢复高考,我是第二届应届毕业生考大学,那年高考规定,先填志愿再参加考试,大学和中专二选一。我相信自己的实力,选择了考大学,可是当准考证发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是中专考场,以为是发错了,找到班主任老师。老师说:“你爸赶到学校更改了你的填报志愿,我和物理老师两个人劝了他一个下午,他坚持更改。我们请校长来劝,他依然坚持更改,你父亲很固执 。”
我气愤地赶到父亲的办公室,满脸通红地问,“爸,你为什么不让我考大学,为什么?”
“上届没有一个学生考取大学,说明你们学校教育质量不行,报考中专我认为比较保险,所以帮你改了志愿。”
“我就是想考大学,就是要考大学,不去考一下,怎么知道我考不取?”
“中专就可以转户口,就不用当农民了,以后想读大学还可以继续考,如果选择考大学而没有考取,就只能回家种田,你那么瘦弱,我不想让你吃这种苦。”
“你不让我考,我恨你。”
我觉得父亲毁了自己的前程,又来毁坏我的前程,非常气愤。班里几个成绩比我差的同学都考取了大学,而我只能读中专,这成了我的心结。分配工作后,单位规定,两年内不准考大学,我对父亲就更恨了。
每次回家,我只和妈妈说话,不理父亲。后来,虽然我先后读了两所大学,但对父亲的怨恨一直没有彻底舒解,直到我被机关下派到乡镇工作,才开始懂父亲。
那时九十年代后期,我分管民政工作,部署农村殡葬改革,动员各村开展平坟倒碑工作,要求道路两旁、村前屋后、承包田间的坟墓一律挖出骨灰盒,放入安息堂,其余地方的骨灰盒一律深埋,不留坟头。
动员会开过后,干部群众疑虑重重,有些搞封建迷信、算命风水的仙婆神汉在村子里造谣惑众。有些厂长经理找人递话,不能破他们的风水,祖坟是他们赚钱的庇护。更有蛮不讲理的黑道人士放话,“谁动他家坟上一撮土,谁就小心揭掉一层皮。”
如何破局?成了我面临的难题。那天接到母亲电话,让我回家吃饭,父亲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关心地问我的工作。我原本不想理睬他,转而一想,他长期在农村工作,比我懂民情民意,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也许能想出好主意,就把苦恼说了出来。
他听了以后说,“殡葬改革势在必行,现在农村已经有了攀比厚葬的趋势,有钱人讲排场,有人计划在承包田里造活人墓,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死人和活人抢地的现象会越演越烈,政府实施殡葬改革完全正确。不过改变传统习俗,要有个过程,比如挖你奶奶的坟墓,你愿意吗?人心都一样,要理解。”
“依我看,承包田地的坟墓必须挖出来,不管是谁家的,这叫保护耕地。交通要道两边的坟墓必须挖出来,这叫灵魂不受打扰。其余的地方平掉坟头就可以了,栽树种菜,不浪费土地。宣传工作做到位,相信大多数老百姓会接受。”
父亲的一席话,打开我的思路在做广泛深入的宣传以后,我采用抓重点、树典型、转观念、倡新风的措施,由点到面有力推进。
通过调查,选择了一位有影响力的骨干厂长为突破口,他在自家承包地中央建豪华坟墓。
我首先发书面通知让他自己迁坟,他不予理睬。接着我亲自登门拜访讲政策摆道理,他还是不迁。然后发给最后通碟,三天内自己不迁将安排爆破强制拆除。
爆破那天召开现场会,随着一声巨响,各村迅速行动了起来,措施跟上后,仙婆神汉都成了殡葬改革的宣传员。
这件事让我扭转了对父亲的看法,他不是死脑筋,也不是毁我前程的仇人,而是乐于为女儿出谋策划的睿智的父亲。
从此以后,我在计划生育、征地拆迁、撤并村校、中学搬迁等等方面遇到过很多难题,乐于和父亲交谈,父亲总是说:“干部要把党的三农政策落实好、执行好。不要为了政绩弄虚做假,也不要教条地只唯上,要考虑农村的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开展工作。”
遇到弄虚作假的统计数字,遇到利益交换的暗示明示,遇到任人唯亲的请托求情等情况,我会想到父亲,想到他的做人原则和行事风格,心里就有了底气。
数字出政绩,在人人浮夸的时候,坚持实事求是很难。面对个人得失,坚持原则也很难。只要心中想着百姓,坚持以人为本,牢记党的宗旨,做个正直、正气、正派的好干部就不难。
父亲的固执、认死理,不是他不识时务,不懂变通 ,恰恰是他正直、善良、有责、爱心、朴素、勤劳的表现,他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也成了我为人处世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