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散文

将军

2020-03-20  本文已影响0人  迎着太阳深呼吸

1.守墓人

残阳如血,几缕炊烟在微风中弥漫到山野里。这青石乱岗,唯有那处公墓有些雕琢的痕迹,似与周围做刻意的区别。那些苔藓丝毫不曾侵入刻着细纹的石碑上,芜草也总是绕道而生,公墓里总是要比别处干净些,一看便知有人在细细打理着。公墓里有一块巨大的墓碑,上面刻了无数的姓名,这里曾经也是无数人的希望所在呢。

散落附近的农家村人,都知道公墓中有一位老儿。佝偻的身躯,斑驳的鬓发,每日扫撒打除,将这公墓作为收藏已久的宝物一般。

没有人知道老儿是谁。

倒也不是没人猜忌过,但每次小心的打听,都被老儿一笑带过,自然也就不再好意思深问。老儿在这里多久了,没人说的清,总归比所有人都要长久。也曾有闲话传出,说这老儿天天清心寡欲,吃斋念佛,怕不是出家的僧人,犯了寺庙的戒律,无处容身,只得来到此地守墓。不过,老儿为人却和善许多,即使是那些以试胆为名捣乱的孩子,也从不予以苛责,因此村人也便不再计较了。

公墓是村人非常熟悉的所在。那是一个在半山腰上乱石堆成的地方,唯一可以辨认的人造物只有那些刻在石碑上的横竖文字。听故去的老先生说,在战乱年代,那儿曾是战场,有无数正值壮年的小伙子死在了那里,他们留在世上的痕迹只剩下了那两三笔画的名字罢了。老先生每每提及总是唏嘘不已,末了,总要加上一句,“你们现在的生活真的是太幸福了”。但那些坐着听故事的人却总觉得这话有些夸大,生活勉强可以过得去,但幸福无从谈起,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多希望能彻底改变一下啊。至于战乱,虽确有其事,但不过是政客们谋取权力的工具,波及底层的情况自然不会过甚。因此,那个公墓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也成了一个无意义的存在。只有那老儿才能引起他们的半点兴趣。

偶尔,老儿也会下山来,不过“买”些生活物资罢了。这老儿并无资钱,无非用些山货来换,村人也不过出于怜悯不曾拒绝,因此说“讨”更合适些。要说这老儿有甚过人之处,那便是尚认得些字,因此逢年过节,村人总去讨个字画,图个吉利。双方早已习惯了彼此,在这山中,彼此都留下了些许挂念。

秋日,老儿又下得山来,不过较于以往多了些倦色。 也是,人至暮年,自然无法再如常人一般从容,老年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挣扎。村人也就无甚留意,仍如往常一般的问,“老儿,今日下得山来要买些什么?眼看这天渐渐凉了,可要备足些保暖之物啊。”

老儿会心一笑,并不言语,而是径直走向了扎纸铺。

老儿买了许多纸钱,放在包袱中蹒跚而去。有那好事的孩子,见得老儿今日如此不同,想必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故跟去了不少。一个老儿,一群孩子,像极了出外觅食的家鸭。到公墓,老儿坐下喘息不止,孩子们则唧唧喳喳跑个不停。老儿看着这些小孩子,心里无尽感慨,曾几何时,自己也曾和他们一样呢。

稍事休息,老儿起身走向墓碑处,这条不知走了多少次的路,已经那么熟悉了啊。老儿将纸钱放下,取出炭盆和火烛,径自烧了起来。孩子们围成一圈,看着老儿边烧边念念有词,这多像冬季烤火的情景啊,但老儿哽咽的声音却着实不能让孩子们欢快起来。老儿就这样呆了许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知不觉中就过完了一生,他这样想着。回过神来,太阳是早已落下了的,孩子们还在附近,不过早就去找其他的耍了。老儿站了起来,将墓碑上的灰烬拂去,然后将孩子们轻轻的唤来,让他们早些回家,免得家中大人担心。他也要走了。老儿回头看了一眼墓碑,“还会有人记得你们吗”,孩子们听到他似是而非的喃语。

次日,听了孩子们叙说了经过的村人们,终究放心不下,上山来探查一番。还是那么的干净,他们只是这么觉得罢了。这里的一切终究不是他们关心的所在,山下才是他们的生活,但逐渐的,老儿也成了他们的一个牵挂。村人寻不见老儿。公墓里相较以往安静了许多,少了某种东西,或许就是少了老儿的背影吧。“来这边”一声大喊在山中响了起来。老儿俯在墓碑旁,安静的闭着眼睛。

老儿死了。

村人决定将老儿葬在公墓里,就在墓碑旁。下葬的哪天,很多人都来了。有人说,这老儿应该是有至亲葬在此处,故乡无甚留恋的老儿来到这里,权做余生的凭念。那日下山,应该就是预见了活日无多,才要烧些纸钱和至亲做个告别。那天一块上山的孩子们说,他们听到了老儿死前的祷告,虽不甚明了,但确是明白死期将近,且也讲了老儿的身世。一个孩子更是自告奋勇,背了起来老儿祷文: “······黄兵起,尽树旗,天下大乱,已七十有四载矣。余本愿带月锄归,把酒桑麻,奈何偏生驭才,且放眼四海,各将旗皆投机之辈,尚不可平夷狄,岂能定寰宇。天下大势,终将归一,后人虽可出,然数辈已不知太平之滋味,吾辈仍不得安。故虽非本愿,亦决然出士。然百年战祸,岂可旦夕平定。蒙众将不弃,合战八载,方得局面,又休养数十载,民稍安。一将终成,万骨皆枯,余亦然。数十载戎马,屠戮之事不可数尽,因吾而亡者岂止百万。故本望功成身退,亦不可得,万人皆因之亡,怎得安寝。待天下稍安,毅然辞行,及此,聊赎罪愆。此地几千将士又数万百姓,众人所遗物,不过三两句姓名而已,世间尚记得者,除余恐无二人,旦夕之间,不敢忘怀······”。

村人细细品着这些祷文,但终究未能参透,还是不知老儿的身世。也无妨,他们在山上的牵挂已经没有了。吹拉弹唱一番,纸钱的余烬随火苗飞了起来,落在了那座新坟上。工匠为老儿立了一座新碑,但村人对老儿的事了解的都不深入,因此也不过刻了“老儿”两个字。

老儿留下的,也不过墓碑上潦草的“老儿”二字罢了。


2.将下令

鼓声又起了。

角落的棋盘旁,将军仍在思索着下一步棋路。

“将军,前方来报,陈军趁夜袭扰,已被击退,是否追击?”阿云姑娘如是报道。

“罢了,加强戒备即可,守城军士可曾对我等劝降有所答复?”

“尚无使者前来回复。”

“了然,退下。”

看来还是要兵戈相见,传檄而定江山的传闻终究只限于传闻。从军已然过了近六年,终于可以看到一丝尽头,但仍有零星野火需要扑灭。对面守城将士不足为惧,但这片散布着大量小城的土地,偿若不能一举攻破,彻底瓦解,那么上行下效,民心不服,将很难平定后续的反叛。陈军残部亦在行营外不断袭扰,虽不足为虑,终究不可不管。多年行军,将士早已疲惫,速战速决然后修养方是上策。明日再次传谕守城主将吧,派一位爱将过去,或许就可以消除守城将士的疑心了。

跳马,将军!

阿云姑娘拿着降书,带着两个随从向城门走去。短暂喊话后,城墙上放下竹篓拉人上去了。

这是今早军事参议的决定。阿云姑娘随从将军时间最长,最得将军信任,足够表达诚意,且南征北战,应付变局计谋足够。阿云姑娘虽言语不多,但将军明白,只有她是最放心的,却又是最挂念的。

那年饥荒,将军尚未起事。在一处乱坟岗上,将军邂逅了阿云姑娘,确切的说是 “偶遇”的。

“那个活着的鬼,就是你吗?”将军面无表情的问道。

······

“听了那么多鬼吃人的故事,今天终于见到活着的鬼了。”将军顺势坐下说到。

······

“人肉好吃吗,给我也来一块吧。”将军把手伸向了阿云姑娘旁边的‘食物’。

相对无言,一个人静静的嚼着,另一个人静静的看着。

“倒并不好吃。”

······

“你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吗?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来,因为我也一样,这个世界太糟糕了。”

······

“如果你也觉得这条性命已经无所谓了,那就把这条命交给我吧。我决定去把这个世界搅个天翻地覆,既然你不知道怎么去用这条性命,就由我来使用吧,或许会有些价值。”

······

“想好了,就跟我来吧”将军起身离去。

阿云姑娘就这样跟随了将军,再也没有离开。

已然过了两日,城内还是杳无音信。阿云姑娘也没有再出来过。

四月的季节,又变了风向,要进入雨季了,这荒郊野外,如何才能找个几万人的避雨所在呢。

“禀将军,昨晚城上逃出一将来降,有要事奏报。”中军急匆匆的进来说到。

“传见。”

一个憔悴的中年将士被带了过来。

“你是何人?”将军问道。

“禀将军,小人乃守城刘总兵麾下马夫是也。”

“何事要奏?”

“小人斗胆请将军恕罪。小人启禀将军,前日将军所遣和议人员已遭不测。刘总兵并无降意,实为以逸待陈军至,于将军不利耳。”

······

“你如何得知?”将军头也不回的问道。

“前日,小人于刘总兵马厩喂马,见后院多伏兵,又闻将军和议至,着实震惊。至晚中庭多血色,方知大人所遣已遭不测,小人多方打听,知其原委。故冒险缀墙而下来军告之,只求将军饶恕小人一条薄命,成全小人奉养父母之情。”

“你可见得本将军所遣人员?”

“请将军恕罪,小人见得一面遗容。”

“如何?”

“三位大人身受数伤,巾帼将军尤甚。巾帼将军左手持弯刀,右手紧握,至死未闭眼。”

······

“退下吧。”

早就告诉过她,战斗中不要手撺他物,但那个香囊却在每次死斗中被紧紧撺住。看来是没有机会改正了。

“什么时辰了?”将军问道。

“禀将军,辰时已过。”

“巳时造饭,午时攻城,晓瑜是否已送达?”

“禀将军,晓瑜已送达。城内民众已尽知,降城众人得保,破城屠戮无一可活。”

“退下,随时来禀。”

棋盘上的卒过河还是太早了,双士护将,着实难搞。将军又在棋盘上坐了下来。

鼓声响了很久。

“禀将军,内城已破,诸将领已占领各处,请将军下令。”

以卒换士,破局。

“屠城!”


3.旅者

“店家,讨碗水喝可否?”旅者摘下竹笠说道。

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拿着水壶走了出来,问道,“官人这是往何处?”

“出南关,寻一古城及一人。”

“这大热天的,官人在路上可要吃不少苦头啊。”

“无妨,习惯了。店家老儿,您老在这里经营半生,可曾听说过宛城。”

店家老儿身躯微震,说“官人为何打听此城?”

“实不相瞒,鄙人云游四方,只为撰得一书,至今有一事未能探明。百年前,四海皆内乱,我朝先帝毅然起事,勘定内外。然国定民安后,先帝却不辞而别,未知去向。鄙人四方探查,知先帝在宛城失一故人,城亦毁于敌军,性情遂变。故余以为,尝寻得此城,可得一二解惑。”

“如此,官人可不必再南行,城已无痕迹,故人也早已老去。”

“店家老儿如何得知鄙人所寻何人?”

“虽不知,但亦猜出十之七八。”

“愿问店家老儿详述,鄙人感激不尽。”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店家老儿此言差矣。岂不知史可明鉴,我朝历百年战祸而终立,天下归附。然四方流毒却早已侵身,非一朝一夕可除,今日流匪可见一般。如今太平盛世,居安思危,需将百年战祸经过陈于众人,以为训诫,方可绝后朝之动乱,劝民安分。此乃社会之良药。恳请店家老儿不吝赐教。”旅者说完深深做了一辑。

“哎,此事我原本不愿再提。几十年前,那人突然来到此处,言赎屠戮双亲之罪。只因我已成亲,不愿再染指白事,且年代已久,宛城屠戮之事已忘却七八,也不再恨的起来,便放了他去。”

“店家老儿为何说及赎罪?若此人为先帝,宛城屠戮之事何以与先帝有关?此乃陈贼所为,我朝传檄当时各城的檄文也曾说到,‘陈贼无道,挟宛城以拒。将军围之,恐祸百姓而不动。城内百姓深受陈贼暴虐,纷起而抗之。陈贼怒,尽戮之。将军闻,破城,杀陈贼,然百姓已尽亡。故毁城,立誓永不祸民,立碑以为念。’此檄文所到之处,众城皆降。可见先帝乃顺天应命,四海归顺,为万民之福。何来赎罪一说?”

“官人知其一也。自古成王败寇,有谁能够道尽其中原委。陈贼有之,将军有之,毁城屠戮亦有之,不足为怪。自古讲述历史‘真相’的,从来都不是不识片字的老百姓。”

······

“当年只因自己尚年幼,苟留一条性命至今。一身无甚牵挂,便不再追求其他身外之物,只图一日三餐罢了,这小店便是那时开下的,想来也几十年了。那日,那人来到此地,确实不胜惊讶。及闻赎罪之说,不禁哑然失笑,当日不曾赎罪舍命,今日又何为。杀人总是罪孽,借我之手为彼赎罪,岂不将杀人之罪恶转移至吾身,吾将何存?然后他就走了,再也没见过。前些年去宛城旧址祭奠,听闻那埋葬宛城众百姓的公墓里来了一位老儿,看那音容相貌,是他不错。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杀人的罪恶感,也是,杀人就是杀人,不管冠以什么样的正义。后来听说这老儿死了,挺安详的,估计了了一桩心事吧。”

······

出南关,行半百,旅者眼前出现一些断壁残垣。

店家老儿说的不错,这儿丝毫没有古城的痕迹,即令有人探访,事先未经介绍,也不会知道这里有过一座城。东北五里,半山腰上,那个埋了几万人的公墓就在那里。

旅者来到,村人莫不惊讶。这儿多久没有人过来了呢,还是为探访那位老儿。村人很热情的接待着,都想从这位不速之客身上套出几句老儿的身世,只是旅者顾左而言它,好没意思。旅者要去公墓,村人将孩子们唤来,为其引路。一路上,有些孩子背诵着老儿的片段祷文,期望获得一两句夸赞,但旅者却紧锁眉头,不发一言。

公墓明显破败多了,只不过刚到此地的旅者没有这种对比反差罢了。 旅者目之所及,石刻的墓碑上已然布满了苔藓,那翠绿的黄,轻轻诉说着那些往事。这大自然的生命,将过往的一切抹平,重新来过。

旅者走向那个尚有些新的石碑,擦去那些杂芜,“老儿”,他轻轻的念道。世人忘了你的姓名,才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你终于可以安眠了。他起身离去,不曾回头。

身后,只有那一座刻着“老儿”的石碑,在微风中悄悄的对绿苔和芜草讲述着那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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