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弄人(五)
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山脊,在群山的怀抱中是星棋罗布蔓延数十里的芋头地。芋头地的尽头是邻村的过去一个权贵人家的墓群,据说这是明朝时期,一个阁老在有生之年为自家买下的风水宝地。墓碑高大林立,坟墓修建气派,石马排列有序,柏树青翠茂盛,这片有着皇家风范的陵墓流传着不少神异的传奇故事。
很多年前,一个财主在陵墓附近买下几十亩山地,借此也想沾染一丝贵族气息,兴许能给自家带来几分官运。他把这些山地都种上了西瓜,西瓜成熟季节,派了一个自称胆量很大的长工在瓜地中间架起两米多高的茅草棚上看守。
一天晚上,孤月独明,树影沉沉,他置身于云雾迷蒙的山野中,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而被人们遗忘的弃子,他试图用自己孤独的肩膀支撑起这片压抑昏暗的夜空。为了打发神秘忧闷的黑色夜神,他拿出自己心爱的萧吹了起来。婉转悠扬的箫声在空灵的山谷袅绕,时而清幽悦耳,时而幽婉凄凉,时而如温煦的春风轻拂山野,时而如奔腾的激流席卷大地。鸣叫轻快而又可怖的猫头鹰敛声闭气,夜息的小动物惊诧的睁开昏昏欲睡的眼睛,正欲觅食的亦戛然止步,动物们都倾耳聆听这优美的箫音,疾步而行的月亮仙子也面带惊喜之色驻足观望。
一曲方停,一曲又起,他接连吹了几首后正欲收萧休息,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请求道:“再吹一曲吧。”
吹箫人神情惶然,定睛细看,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趴在草棚的一边正痴迷的望着他。他惊恐万状,浑身颤抖,下意识的拿起身边的一只火枪对其头部打去,顿时火星四起,吼声可怖,鸟儿惊飞,瞬间空气凝滞。吹箫人形色仓皇的跳下草棚撒腿就跑。这时飞散的火苗慢慢聚拢,组成一个火光四射的圆球向吹箫人逃跑的方向快速追去。吹箫人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往后张望,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当他气喘吁吁惊魂落魄的撞开自家的大门时,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那个复仇的火光球体也随即消失了。
这虽然是一个虚无的神话故事,但由此引起更多骇人的传说,有人说,那个怪物是魔,时而顶天立地,时而小如野兔,时而黑如锅底,时而白如冬雪,变化多端,无所不能。本村的某某某某就看到过,但谁也说不出某某某某叫什么名字,人们传的神乎其神,这更增大了对此地恐惧诡秘的气氛。后来,那片墓群遭到盗墓者的严重破坏致使残碑断碣,乱木丛生,由于树木阴翳,仍给人一种悚怯之感。
穿过墓地是一座稳坐正中的大山,山崖陡峭,杂草蓊郁,灌木森森,山鸟怪唳,此山像一张绿色的屏障护卫着这片神秘的土地。由于山形浑圆独居又与两边绵延的群山割开,故而被人们称之为独山。又由于路远难行,再加上墓地阴森可惧,只有极少胆量大的人,才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涉足此地攀援上山。
一天,黎明时分,空气氤氲,山风习习,青蓝色的天空,残月西斜,启明星闪烁,山岚游弋在山巅谷底。这时,一个挑着两只空筐的女人,步履时缓时急独自行走在山地边缘的高坡中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径上。随着地势的变化,小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时隐时现。当她走到独山山脚下,新生的太阳披着一层薄薄的彩纱正爬向东面的山坡,金色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峰巅,而这个女人仍行走在谷底的阴影中被蓝色的晨雾包裹着。少顷,一缕白光透过蓊葱柏树的枝杈照在正寻觅草源的那个女人略带汗迹的脸上,她就是莲香。
为了尽快完成割草任务,莲香不得不壮着胆子走过八九里逶迤的山路和那片让人们望而生畏阴森的坟穴寻草。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能早点回家看护有人在却无人过问的女儿们。
她每次割草或干活回来走向自家的胡同时,老远就能听到婆婆尖厉的斥骂声,要么就是孩子的哭闹声。当她身心疲惫地抱起自己的孩子时,心中就会涌起一种苦涩的温馨。
夏日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喜怒无常,清晨阳光明媚,中午狂风大作。从山顶涌出团团黑云随着风势席卷而下,像无形的魔障,铺天盖地,森森可怖。
此时,莲香正挑着两筐高于自己身材的草垛,匆忙而又艰难的行走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汗水浸入眼帘又顺着清瘦的脸颊往下流淌,她胡乱的揉一下被汗水浸痛的眼睛。仍低头仔细地看着两个草垛之间逶迤的小路,她在与风云背后的暴雨赛跑。饱含雨意的山风急速的追上那两个移动的草垛,草垛很难控制的向前摇晃着。莲香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后面的草框,而另一只手使劲的按住肩上的扁担,极力想保持着平衡。
震天动地的巨雷笨重而又气急败坏的追逐着一条在黑灰色的幕布中时隐时现的巨型火蛇。啪嗒、啪嗒,大如铜钱的雨点从天而降,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化作串连天地的一条条倾斜均匀的雨线,又像一条条坚劲有力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世间一切事物,也抽打在这个可怜的女人。
莲香艰难的在雨雾中亮滑的高坡小径上小心翼翼的移动着慌张而又沉重的脚步,草垛越来越重,行走越来越难。雨水顺着紧贴脸颊的黑发滑落,单薄的衣服像赋予了磁性紧紧的黏贴在身上,高耸的胸脯急速的起伏着。她不停的松开抓草框的手擦拭着进入眼帘的雨水,又不停的抬头从草框一旁张望前面遥茫的距离。
“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就到前面的小石屋了。”她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像是给自己鼓劲又像自我安慰。
附近每一个山腰间,都有一间低矮的小石屋。有人说是八路军打鬼子时遗留下来的,有人说是专门给牧羊人盖的避雨遮阳的暂息地。
小径有硬滑慢慢变得松软,莲香双脚被山上特有的一种粘性很强的红泥吸住像是穿上笨重的泥鞋。石屋遥遥在望,莲香已经疲惫不堪,举步维艰了。这时狂风渐停,大雨如注,又一声巨雷从头顶炸裂。由于路面泞滑,雷惊心慌,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连人带筐从小径滚到下面一米多深的芋头地里。此刻,浑浊的雨水已经淹没芋头沟里细瘦的芋头秧。莲香跌倒后已经无力爬起,她躺在湿冷的雨水中紧紧的闭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任凭如注的雨帘无情的抽打着苍白的脸颊。她太累了,她多么想就这样永远地躺着,躺着……
突然,从被雨雾缠绕的石屋中跑出一个人影,他跑到泥泞的小径处,毫不犹豫的把一双露出脚趾的退了色的黑色布鞋脱掉,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小心而又急促的走到莲香的身边。
“你还好吧?”他弯腰关切的问道,“哎,你怎么啦?”他看到毫无反应的莲香又喊了一声。
莲香抬起软绵无力的手臂,侧头呼啦一把脸上的泥水,睁开清澈而又疲倦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不高、面色微黄清瘦的中年男人,窘迫的挤出一丝凄惨的笑意。她吃力地想爬起来,身体却被泥泞的土地紧紧地吸住,仿佛要把她就此吸入大地的怀抱,她沾满泥浆的双手从身子这边换到身子那边。
来人急忙跳下去,泥水淹到他的小腿肚子,他抓住莲香的胳膊用力把她从陷泥中拉扶起来,莲香活脱脱成了一个泥人。那男人想笑而又不好意思笑,瓢泼的大雨冲洗着莲香,泥水顺着头发、衣服,哗哗流下来。莲香的脚仍然被泥淖紧紧地吸住,她先把脚抽出来又费力的从泥窝里把陷进去的鞋子挖出来。
好心的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倒地的草垛搬上小径。而后看着满身泥水的莲香生气的嚷道;“你真的不要命了吗?挑着这么重的担子在这样大的雨中行走,你是不是觉得草比你的命还重要啊?”
莲香感激地听着来人充满关切的厉声责备,她心里暗想,“如果赵一清能这样气急败坏的训斥自己那该多好啊!”
“如果这芋头秧子,长得旺一点,也不至于陷这么深。”莲香一边在水中涮洗着鞋子上的红泥,一边说。
“这么长时间不下雨,又是没有养分的山地,凭什么会长得旺。”男人没好气地回答,而后又接着说,“你男人为什么不来接接你呀?一个女人在这样的雨中行走在这样狭小的小路上,多危险!即使不下雨,就这两大筐草,也超出你的体重好多吧!”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割草,说不定他现在正着急的寻找我呢。”莲香难过而又装作甜蜜地说道。
男人不再做声,他整理好草筐后,手扶扁担弯下腰。
“不,不用你挑,我自己能行。”莲香激动而又略带紧张的一把抓住扁担说道。
“松开。你害怕我要你的草吗?”男人倔强的慢慢挑起两只流淌着雨水的草垛。
此时,一丝久违的温暖划过莲香的心际。
“好沉,真不知道你用什么力量挑到这里来的。你在哪里割到这么好的草啊!”
“独山。”
“独山?你一个女人敢去那里割草?路这么远,你胆子好大。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四队。”
小路的宽度只能容一个人行走,莲香只好跟在那个男人的后面,他们一边小心谨慎的往前走,一边聊着。由于哗哗的雨声,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走了一段路后,男人的声音明显带着颤抖的喘息声,他把担子不断的从一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泥粘满双脚,不断的从脚趾缝里冒出来随着脚步甩掉又粘上。好不容易走到男人放鞋的大石头旁。
”先等一下,我把鞋子穿上。“男人说着放下肩膀上的重担。这时莲香才看到大石板上的那双破旧的鞋子。男人蹲下身在石板旁边的水洼里把脚洗了洗,穿上湿漉漉的鞋子,一走路,鞋子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
“我来挑,你挑这么远的路了,怪累的。”莲香说着拿起扁担。
“还是我来吧,再怎么着,我还也比你有力气。”
雷声越去越远,雨越下越小,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当他们快走到小石屋前面时,矮个子男人的同伴躬身从里面走出来。他看一眼被雨水冲洗过的这一男一女,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柔和的光芒,随后仰头望着阴云缓缓化解仍有细微雨丝的天空说道:“这雨下的真猛,你们俩浑身都湿透了,赶快回家换衣服,要不会感冒的。”
莲香不好意思的整理一下紧紧贴在身子的衣服,拉住男人挑着的草筐急切地说道:“你放下吧,我来挑,这段没有泥的碎石路好走多了。”
“我帮你挑过这个山岗,你在挑吧。”男人好心的说。
“不,不用了。”莲香略显紧张决绝的回答,而后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歉疚地说:“谢谢你。”
两个男人对望一下,结伴而去,矮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揪拉着自己湿乎乎的衣服。莲香充满感激的望着那个帮助自己的男人的背影,直到他被山头遮住。
她没有即刻回家,而是坐在了石屋前面一块被雨水冲洗干净的大石板上。雨停了,天地清凉洁净,山林翠绿清透。莲香用手抚摸着红肿的肩膀,微闭双眼,贪婪的吸吮着雨后树木、山体与石头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气息,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