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橄榄树》之糖分一

2020-02-13  本文已影响0人  莴苣莴苣wowowo

   她用倒叙的方式记录那段经历,写到那个叫“azan”的男人时,停了笔。

    安静的夜里,她抬头看窗外。

    窗户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户切割成整整齐齐的小方块,拿白石灰和钉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话来形容他的外貌,落笔却只写了一句:

    “他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堵了很久没动,宋冉趴在方向盘上看雨刮器来回扫雨。挡风玻璃上雨水密集,她是一条养在水族馆里的鱼。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他。

    她坐在车内,像沉在海底。毫无来由地,她心情滞闷,潮湿,难以呼吸。

    很奇怪。

    遇见他的那天,明明没有下雨。

    明明,气候那么干燥。太阳很大,连风都没有。


    一想到他,便有一段心情涌出来。

    他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画面。他的迷彩服,半指作战手套,他的眼睛。

    但她不想说。

    一句也不想跟任何人提起。

    就好像有天忽然看到一本很好的书,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曲,好到你只想一个人私藏,不愿跟任何人分享。


    他会不会就是azan?

    “冉冉,你发什么呆啊。眼睛还疼吗?”

    “啊,没事了。”她回过神,看了眼手表,晚上九点半了。

    吃到夜里十点钟散场,又开始下大雨。宋冉把几个同事送到各家后快十一点了。

    雨越下越大,她的车行走在环城公路上,下一个交流道右转下高架再走没多久就到她家了。

    车灯打在绿色的高架路牌上,耀眼的“江城”二字直指前方。

    她再次看手表,十一点整,雨越下越大了。

    她开着她的小奥拓,在交流道口直行而去,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大雨瓢泼般扑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用力清扫雨帘,宋冉盯着车前方的近光灯束,雨线千丝万缕,她觉得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四小时的车程,她一点儿不累。途中甚至有些诡异的激动和兴奋。深夜的高速路上少有车辆,只有漫天的雨水与她同行。

    一路过去,雨势渐渐小了。

    宋冉到达江城大军区驻地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驻地门口铁门紧锁,几个哨兵端着枪站岗。

    她把车停在几百米开外,熄了火,蜷在后座上睡了过去。

    晨光微亮的时候,她醒了。上午六点,她听到驻地里头传来军号声,军士们要出早操了。

    军号声嘹亮而空旷,在清晨的天空回荡。

    雨停了,天空中有鸽子飞过。东方有粉色的朝霞。

    站岗的士兵询问她来意。

    宋冉把记者证和身份证给他看,说:“我是梁城卫视新闻部的。找罗战,罗政委。我同事沈蓓前两天来采访过,但有些问题细节需要补充。所以我过来完善一下。”

    对方检查了她的证件,并没有怀疑,说:“您稍等,我联系一下。”

    宋冉有些心虚气短。她从小到大是个乖乖女,不会撒谎。头一次骗人,自然底气不足。对方没说什么,自己却把自己闹得脸通红。

    士兵说:“可以进去了。罗政委在1号楼0203室。”

    “谢谢。”

    0203是会议室,装饰简单,一张长桌周围绕着十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旗党旗军旗,贴着“从严治党,从严治军”的字样。

    窗外,操场上传来军人们训练时“嚯”“嚯”的口号声。

    她望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摸出镜子来理了下头发。

    她是土生土长的梁城人,天生的眼睛清黑明亮,皮肤白皙红润,23岁不到,不用化妆就很好看。但最近总加班,有些黑眼圈,嘴唇也不大有血色。早知道就回家拿一下口红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推门声。

    她瞬间收了镜子回头,就撞见一个身着军装,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进来。

    四目相对,宋冉脑子嗡地一下,忽然一片空白。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一瞬,她懵了。

    她原以为记得很清楚,但时间过去近一个月,她已记不清那双黑色的眼睛。

    她缓缓抬起手,挡住他的脸,只露出眉眼。

    可……

    她不确定。

    她不知道是不是他。

    此刻心间的刺痛很清晰,但那双眼睛却在记忆里模糊,她记不起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七十亿分之一的缘分。

    以前的宋冉不以为意,认为这说法矫情,现在却将七十亿分之一这数字的渺小和无可奈何体验得淋漓尽致。

    那个叫azan的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见过黑色面罩上他一双眉眼。

    仅此而已。

    如此浅薄的缘分,恐怕哪天他在街上迎面而过,她也认不出。


     至于那迟迟不来的爱情……

    她蓦地想起那个人,心中不免一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有人对人群中的几个外国人吼了声:“stay put!”

    宋冉一惊,立刻循声望去,隔着重重纷杂的人影,她突然就看见了他。

    黑色面罩之上,他眉心紧蹙,眼睛明亮,挡着拥挤的人群:“后退!”

    那段模糊的记忆在一瞬之间清晰。

    宋冉突然就奋力朝他挤过去,不由自主地,用尽全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她看见他打算将他的位置让给他的同伴,他离开了那道人墙分割线,要把人墙后头那几个闹事的人先带走。

    宋冉心脏狂跳不停,急得连那碍手碍脚的登机箱都不顾了,她松了箱子,拼命朝他挤过去。

    人太多了,她用尽全力挤到边缘,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伸手要抓他,他却刚好转身离开。

    宋冉手里抓了个空,她一时急懵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她突然就喊了一声:“阿瓒!”

    四周人声吵嚷,沸反盈天。

    “阿瓒!!!”

    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眉心皱起,眼神疑惑。

    她猛地往前一挤,几乎是扑上去,手越过特警们围成的人墙,一下子将他的面罩扯了下来。

    面对面的,是一张英俊而年轻的面孔。

   面罩扯下来的那刻,宋冉猛地一惊,被自己的唐突和莽撞吓了一大跳。

    她面对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不知所措,又慌张又呆滞,说不出一句话。手也害怕地松开,面罩掉了下去。

    他注意力很集中,眼眸一垂,抬手就接住了下坠的面罩。

    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因周围局势混乱而始终严肃皱着眉,也不在宋冉跟前做停留,转身去押解那帮肇事者。

    “你不记得我了?”宋冉低喊着挤上去,隔着人墙再度抓住他的袖子。原来特警作战服是这样的质感,粗粝的,磨砂似的。

    他再次回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那一声喃喃,他有些费解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她紧揪的手指。

    周围的特警忙着抵挡人潮,无暇顾及她。但人流涌动,她快抓不住了,急道:“你救过我!你不记得了?在苏睿城。你救过我!”

    他似乎并不记得,而手里控制着的肇事者还在挣扭。

    他终究是个耐心而礼貌的人,劝解地对她说:“女士,我在执行公务。”

    她愣了愣,知道自己无礼了。她手上顿时失了力气,脸上一瞬间的失落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瞥她两眼,实在无暇顾及,转身要走。她刚要松手,却再一次抓紧。

    “你叫什么?”她望着他,怕他不回答,急切得几乎要哽咽,追问,“你叫什么?!”

    他迟疑一瞬,又迅速说:“李瓒。”

    说完他拂开了她抓在他臂上的手。

    “后退!别挤!后退!”特警拦成的人墙抵着人潮,宋冉被那波力量猛地往后推去,她和他的距离彻底拉开。

    他押解着那群人走了,很快没了踪影。


  今天是周末。由于暴雨,几乎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她单枪匹马地开车到了警备区,顺利进大门,到了一栋类似教学楼的开放型办公楼前。

    她车里没放伞,停车的空地距办公楼大概五十米。她咬牙跑进风雨里,被冰凉的雨水浇得湿透。刚冲上台阶,人还没站稳,迎面撞上一个黑色作战服的男人从楼梯上迅速下来。

    眼看要撞上,那人及时刹住,后退一小步避让开;宋冉也立刻刹住步子站稳,心差点儿冲出喉咙。

    “不好意思。”她狼狈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一缕缕纠结,在她湿趴趴的额头上抖动着。一抬头,她撞上李瓒略微吃惊的眼神。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他刚在楼上看见她车了,准备下楼来接。没料到她虎头虎脑直接冲过来了。

    两人干瞪着眼,有一秒没说话。

    楼沿外,水汽弥漫过来,雨丝杂乱飘洒,瞬间就沾湿了他的短发。他随意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浅笑道:“宋记者?”

    “嗯。”她笃笃地点点头。

    他扬了扬手中的雨伞,说:“下来迟了,不好意思。”

    他说这话时,又冲她笑了一下,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眼睛也弯了弯。

    她心跳很快,脸也很红:“是我自己忘记带伞了。”话说出口,自己也无语:这么大的雨,宋冉你可真行。

    于是垂下眼眸,盯着他的伞,很简单的黑色大伞,木质手柄,黑漆漆的没有任何装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伞柄,指关节处有因握枪而磨出的茧子。

    “走吧。”他转身带她上楼。

    果然是军人,连上楼梯的时候背脊梁也是笔挺挺的。

    她望着他的背影,纠结半刻,问:“李警官?”

    “嗯?”他回头。

    “zan是哪个字?”

    “王字旁。”

    “噢。”

    瓒。

    她刚好很喜欢这个字呀,宋冉心想。


李瓒蹲在柜子边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盒纸抽,他起身走到桌边,轻轻一推。纸抽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宋冉面前,力度正好,角度也不偏不倚,碰进宋冉手心。

    “谢谢。”宋冉抽了纸巾擦拭头发,又简单地擦了擦包包和手机。

    再看桌对面那人,他没坐过来,抱着手臂背靠在墙上,腿交叉站着。他穿着一套藏蓝色近乎黑色的短袖作战服,腰带系得又高又紧,衬得身高腿长。人安静而平和,似乎并不会参与过多。


窗外天光晦暗,室内亮着日光灯,光线微茫。

    李瓒靠在墙边看着他俩,认真地听着他们交谈。因为当时她正在说话,所以他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

    暴雨的下午,有一种潮湿的好似旧时光的气息。像走进年代久远的图书馆闻到的湿润纸张的味道。

    她撞见他眼神,脑中顿时空白,好在下一秒陈锋开口,他的眼神又自然移向了后者。轻飘飘如羽毛掠过。


一分三十秒。无限漫长的红灯。

    路口没有任何车辆经过。行人也没有。

    车内静悄悄的,他手指无声轻叩着方向盘。

    宋冉拨着耳边的头发,转过头去看窗外,只有玻璃上近在咫尺的雨幕。

    她看向前方,雨刮器扫过,红色的倒计时在流淌。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的倒计时,扭头看,他亦盯着红灯的计数器。

    她忽然轻声说:“你救过我。记得么?”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他打着方向盘,扭头看她一眼,说:“记起来了。”

    宋冉说:“我当时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所以一直想找你,跟你道谢。”

    李瓒说:“不客气。应该的。”

    他语气寻常随意,不值一听,并未当作是什么救命大恩。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他的职责使命,正如记者报道新闻,交警指挥交通一样——应该的。

    宋冉原本还有些什么要说,但又无从说起了。

    她微吸了口气,整个城市都是潮湿的,她感觉呼吸进肺腔的全是雨水。


她没法等太久,大门口的守卫会起疑。她看了眼隔壁车上的黑雨伞,终于坐直身子,准备拉安全带,余光却瞥见那栋楼拐角后走出来一个人。

    短袖作战服,腰带,长裤,军靴,很熟悉的身影。

    宋冉立刻松了安全带,伸手调小空调,装作刚上车的样子。

    李瓒朝这边走来,因逆着夕阳的光,他微微眯着眼。待走近,他看见了车里的她。

    宋冉将车窗玻璃落到底,打招呼:“李警官。”

    他微点了下头,问:“来开车?”

    “嗯。”宋冉说,“在这儿放了一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他笑了下。

    宋冉发现,他时常会笑,但从不是大笑,总是温和的,淡淡的,像微风一样。

    却也好像……仅仅是因为礼貌……而不会更近了。

    “还有那伞,”她伸手指一下,“带来了。”

    车前盖上的长伞被她收起来了,每片伞面都捋得整整齐齐排列着,卷紧了,拿伞带扣得严严实实。

    他开了车门,把伞放进去,屈身在座位间翻找东西。

    约莫十秒钟,他关上车门,手里拿了两本书,还有两瓶水。

    他递给她一瓶。宋冉趁这功夫迅速一瞥,看清他手里拿着是高阶的物理和化学书,还是英文版的。

    喜欢读书啊……

    “谢谢。”她接过水,说,“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

    “上次?”李瓒微抬眉梢。

    宋冉解释:“薄可塔。”

    “噢……”他随意应了声,把书放在车前盖上,拧开那瓶水喝了一口。男人仰头时下颌弧线硬朗,喉结上下滚了一遭。

    宋冉移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白色小瓶盖。

    他只喝了一口,盖上盖子。而后看向她,目光很安静。但毕竟是军人,无声的眼神也有隐约的力量。

    宋冉缓缓开口,继续话题:“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薄可塔毁坏的资料,太冷门了。你对东国历史有研究?”

    李瓒拧紧那瓶盖,淡笑一下,说:“当地人讲的。”

    宋冉一愣。

    他拿上车前盖上的书籍,轻敲了敲车盖,颔首告辞:“先走了。”

    “……嗯。”

    “噢……”他刚转身,想起什么又一步退回来,问,“我绳子还在你那儿吗?”

    宋冉:“啊?”

    他摆摆手:“丢了就算了。”

    “啊。在的。”她忙说,“但在我家。”

    她撒谎了,那红绳就在她随身的包里。

    她垂了垂眼睫,又抬起,说:“我没带在身上,下次还给你?”

    “好。”

    宋冉追问:“下次怎么还?”

    他想了一下,问:“有纸笔吗?”

    “有。”

    宋冉低头在包里翻纸笔,心虚地避开里头躺着的那条红绳。她把便签本和笔递给他。

    他走过来,将水瓶和文件夹放在她车顶上,接过纸笔了,微俯身,压在她车窗舷上写字。男人的身影一下子就罩住窗外的天光。

    宋冉抬眸偷看他低垂的脸,眉骨很高,睫毛很长,肤色很健康,不会过分白皙,也不黝黑。

    他很快写下一串数字,笔尖轻敲一下纸面,直起身子。

    她视线自然移向便签纸,上头写了个“李”字,后头跟一串电话号码。

    他说:“麻烦了。”

    她接过来:“应该的。是我不好意思,不小心扯下来了。”

    他淡淡莞尔,不置可否。

    “那绳子保平安的么?”她问。

    “嗯。”他想起什么,又伸手找她要纸,“要是我出勤,打另外一个电话。”

    宋冉把纸给他,见他低头认真写号码的模样,略一迟疑,说:“亲人送的吧?”

    他起初没答,写完了给她时,才抬眸看她一眼,说:“嗯。”

    宋冉心一横,说:“那我也留个电话给你,万一我忙忘了,你提醒我一下。重要的东西,还是别再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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