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鸭人(一)
我的祖母,活了八十三个年头,生养了十个子女,在东银村那块瘠薄狭小的土地上,如果仅仅凭借地里庄稼那一点点收成,这一大家子根本没办法生活下去,除了穿衣吃饭,还有婚丧嫁娶,房屋建设,人情往来,无一不需要钱。那个年代也没有地方可以外出打工,生活重压之下,拿起一根长竹竿,赶一大群嘎嘎叫唤的鸭子,成了村里许多人的选择,然而我祖母家的鸭群,总是要比别家庞大很多。成百上千只鸭子,每天都要吞下大量的食物,家里却空空如也,在赶鸭人的陪伴下,它们天天长途行军,风雨无阻,自己在田野里到处找食吃。那一块块已经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那些遗漏在泥土里的稻谷、麦粒、高粱、玉米、豆荚、花生,那些草丛里的蚱蜢、蛐蛐、蚯蚓,池塘边的螺蛳、青蛙、泥鳅,溪流中的鱼虾、螃蟹、河蚬,都是它们喜欢的食物,每天早出晚归,翻沟越壑,爬山涉水。
遇到青黄不接的月份,赶鸭人或者单枪匹马跑到海边滩涂浅水处挖出一大串一大串的海瓜子,塞满一条条编织袋,带回来喂鸭,或者把鸭群分批装入大竹笼,绑在载重自行车后座坚固的铁架上,驮运到很远的地方去放养。众多赶鸭人,有满脸稚气的少年郎,也有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有些人甚至以此为终身职业,年复一年跟随鸭群在白云低垂的空旷田野里四处游荡。我的几个叔叔,年轻时都去赶鸭,分别成家立室后不再赶鸭了,却在自家屋里腾个房间,封闭了窗户,在一层层的搁放于木架子上的大竹匾里把鸭蛋铺满,每层鸭蛋上面覆盖厚毯子,天花板吊几个白炽灯泡,用来调节室内温度,孵出毛茸茸的雏鸭后,捧起来放到重叠的高过人头的圆形扁竹笼里,载到外地贩卖,依然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辛苦异常。我最小的一个叔叔,七叔,只大我十岁,有一年学校放暑假,我从县城回到乡下玩,心血来潮跟随他去赶鸭子,于是,我也成了一名赶鸭人,整天抓着一根竹竿东奔西跑追逐驱赶鸭群。赶鸭人每天的午饭只能在野外吃,有时我们背上粮食与炊具自己野炊,有时祖母挑着食篮给我们送饭,早上赶鸭出去前,先跟她约定一个地方。
雾是最轻柔的雨,裹挟着寒冷的潮汐气息,从那片本地人叫做“后江”的海面上,铺天盖地而来,越过平坦广阔的沙滩,在阵阵闷雷般的涛声中,湮没海岸线上无尽伸展的木麻黄风沙防护林带。雾气缭绕中,一颗颗清亮水珠从针状树叶上无声滑落,悄然坠入林间白色沙地,从幽暗树林里朝外望去,纵横交错精耕细作的田垄,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燕尾瓦房,在白茫茫雾气中都变成模糊一片。迅速向内陆山区漫延开来的雾气,潮湿了东银村后满山遍野黄褐色的鹅卵石,零零星星不知名的野花。隐匿于草丛中的蛛网,被雾气凝集而成的小水珠醒目地点缀出来,似珠链沉甸甸弯曲着,朝地面低垂。
连绵起伏的山丘上,黑色鸭群一字排开,井然有序,长蛇般徐徐前行,如同纪律严明的行军队伍,扇形鸭掌密密麻麻踩踏在湿滑的鹅卵石小路上,肥胖的船形身体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左摇右摆,一只接一只首尾相连,鱼贯而行。这支队伍前后两端,头戴草帽,斜挎帆布包的赶鸭人,把手中细长的竹竿尾梢,甩动得晃晃悠悠,颤颤巍巍,轻轻掠过潮湿清新的雾气,前后涌动的鸭头,路边接连隆起的座座坟茔。实行火葬前,逝去的村民被抬上山,安放于山坡上的黄土墓穴里,与历代的祖先们作伴,一起在无尽日夜交替中,沉默不语遥望山丘下浓荫掩映的村舍,代代繁衍生息的儿孙。
山谷间,野草丛里坟茔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累累连成一片,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僻静小村落,雾气腾腾越过山丘,水流般奔涌而至,在坟茔间漩涡状翻涌环绕,所有景物皆若隐若现,让人眼花缭乱,神思恍惚,以为身处非人间。硕大的血红色朝阳从东边海面磅礴而出,在滚滚云雾顶端放射出万丈光芒,照亮漂浮于云雾之上的山峰与亭台,云雾笼罩下阴暗的大地,还处于沉睡中,一片静谧与安祥,柔和得使人心碎。
山坡上的坟,生与死的交汇处,阳间与阴间的连接点,此世界与彼世界的入口石,朦胧中,依稀仿佛看见曾经存活于这个世间的亿万生灵,化为升腾雾气里无数细微的水珠颗粒,在身旁漂浮游离,海中的水母,风中的蒲公英,渺渺茫茫太空中的陨石群,轻盈而沉重,迅疾而迟缓,现实而空灵,颇为壮观地,悄无声息地漂移而过,消失在茫无涯际的时空深处。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我,如今身在此地,未来又将身往何处?
山坡上,几座泥土新翻的触目的新坟,像是大地母亲身上一块块鲜红的伤口。火葬推行前夕,入土为安的强烈愿望驱使下,村里一些面目黧黑,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终生劳作难得片刻歇息,善良纯朴与世无争,有如柴火灶头上那只用于吃饭饮水的粗瓷大碗,一生足迹从未超出村庄周边十里路,这里的一切,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此刻却下定了决绝的心,要把今生最后一点气力,用于对自己生命的了结上。西山硕大的落日,透过云层把眼前的一切染得一片血红,枯瘦高举的手臂,环形晃荡的绳索,深深的叹息,最后逐渐消失于缓缓闭合的眼帘里的是,房前的龙眼,屋后的猪圈,村头的榕树,村尾的神庙,塘边的竹丛,溪傍的莲蕉,这与生俱来,相知相伴又相守的一切,统统化作挥散不去的阴霾,沉淀在浑浊迷茫,凄凉暗淡的泪珠里,在落日余辉中,以一种本土农民特有的方式,怆然落下人生舞台最后一片幕布。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正如那句话语所描述,必须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直到归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