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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之死

2019-07-12  本文已影响0人  AMSSZ

衰老不是渐变的,人,一下子就老了。

在短短的时间内衰老袭来,让人猝不及防,连叹息都噎在张大的嘴巴里。

青松大叔察觉到衰老鼓着黑翅来临了。

之前,虽然两鬓花白,可青松大叔一直觉得自己小伙子似的。身杆挺拔,一身犍子肉,脸上棱角分明,目光炯炯……那绝对的“站如松,坐如钟,走如风”,标准的美男子。

他不去运河里张网捕鱼,大牯和五牯接了他的手艺,每次捕鱼都把最好的鱼给他拎来。他也不接村子里红白喜事的活儿了,全都交给小承德了,那孩子鬼头儿,村里村外老老少少都挑大拇骼儿;隔三差五,小承德就来聊天,又聊又吃赖着不走,和小时候一样。干闺女董家小芹高中毕业了,找到了工作,做了出纳,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心愿。青松大叔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挺滋润,到河边蹓蹓跶跶,吹吹腥香的河风,挺好!在自家小菜园莳弄莳弄蔬菜,瓜果飘香,挺好!到大队部门口,和几位老伙计,侃侃大山,聊两句淡逼,挺好!

青松之死

青松大叔害了肚子疼,也没往心里去,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不闹肚子的?

本以为跑两趟厕所,吃食上注意一下,很快就会好呢。可肚子疼得厉害,尤其是夜里,四下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全身的神经末梢都指向了腹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肚子。那种疼,有时像蚕嚼桑叶,不是很厉害,但一秒都不停,一点儿一点儿的,一扎一扎的,让你坐卧难宁。有时像拧床单子,肠子肚子被揉来搓去,然后攥住两头,死命地绞,绞得要出血汤子。青松大叔这样刚强的汉子也顶不住,在炕上翻滚;最终他向病痛缴了枪,“老伴儿,老伴儿,去……去叫小承德,送我上医院……”

小承德赶来时,青松大叔正扎在炕里头,浑身哆嗦,青布夹衣都湿透了。小承德背起大叔往外就走,院门口大牯、五牯己经套好了马车,小芹披了件花衫子也跟了过来。

马车一路颠簸,青松大叔弓着腰,蜷着身子,那姿势就像子宫里的婴儿,又像躲在马槽里的耶稣。他的手热得发烫,小承德握着他的右手,小芹抓着他的左手。

在意识朦胧中,青松大叔还是感觉到了,小承德的手粗壮有力厚实,指弯处己经横着不少沟壑了,真是一只男子汉的手!凭着它,小承德会打拼出一片天地来的。小芹的手柔嫩滑腻修长,就像没有指骨一样,这是一双娇娇女的手!如果不是生在贫苦的农村,小芹一定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享福人。

小承德握着大叔的手,抵在心口上,一言不发。

小芹抓着大叔的手,贴在脸上。喃喃地说:“叔啊,以前跟我妈过日子,心里悽悽惶惶,憋屈极了。自从得了您的照顾,我心里亮堂了,腰都挺直了……我一个孤身的苦孩子,有了您,才有了依靠……”

青松大叔听在耳朵里,老泪也从眼角滴落下来,他想伸手理理小芹的鬓角,可就是抬不起胳膊,只是手指动了动。

“叔,您要好好的……”小芹说:“我想吃您溜的小丸子哪,您回来一定要给我做。那次,刚入冬,我从学校回来,没进院就闻到香气啦。您正在炉子用小铁锅溜丸子呢。丸子不大,鹌鹑蛋似的……吃的时候,我一吸,小丸子就钻进了我的嘴里,可香啦!您要给我做啊!……”

大叔想说“好的,好的!”可话说不出来,只是脸上非常缓慢地绽开了一朵花。

人送进医院,很快确了诊――急性肠炎,得输几天液。小承德小芹跑前跑后的张罗,比亲儿女还强。

输了半天液,青松大叔不怎么痛了,精神好多了,脾气可就上来了,吵嚷着要回家。

“我没事了,能回家啦!现在我能扛起麻包上三级跳……”

“这病房小鸽笼似的,伸不开拳捺不开腿,我憋屈得要疯了……”

“把老虎塞笼子里,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我要回家,您让我住七天,我给您七天钱,您让我回家吧!”

一位小护士劝他:“大爷,您得多住几天,观察观察,您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得的,是多年的各种老病根集中发作,找在肠胃上的……”

“你大爷!”犹如晴空一个霹雳,青松大叔大喊,“我的病我知道!不用你啰嗦!我要回家!”

小护士哪见过这阵势,吓得眼泪围着眼圈转。

“叔!您……您不能这样。”

小承德刚张嘴就被怼了回来“小兔崽子,一边去!”青松大叔就像被红布激怒的斗牛,眼睁得铜铃似的,鼻孔里“拂、拂”地喷着粗气,仿佛谁要惹他他就要把谁撞到。

“爸!长能耐了呗,会欺负人家护士小姑娘啦!害不害臊?”小芹打完水,走进病房,根本不理会青松大叔的咆哮,眼皮不抬淡淡地说。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刚才还飞扬跋扈如同大老虎,转眼就蔫头哈脑得像头小狗子。

“害臊,害臊……”

“害臊,还不给人家道歉?”小芹是顶针绪麻,一句接着一句。

“道歉,道歉……”青松大叔转向那个受了委屈的小护士,连连作揖,“闺女,对不住!我一个村里人,叫喊惯了,没吓到你吧?”

那个小护士破涕为笑:“大爷,就得你闺女治你,一治一准。”

在小承德、小芹的精心照料下,青松大叔住足了几天院。村里人听说他病了,纷纷来看他,有的拿着自家鸡下的一篓子蛋,有的带着果园里熟透的一篮子苹果,有的买来了黄桃桔子瓣罐头;还有的老哥们提拎来两瓶子二锅头,要和青松大叔喝喝。

青松一看见酒,就笑开了花。

老哥几个摆开花生米、鸡爪子、松花蛋,就要开喝。

小芹来了,叔叔大爷儿叫得可亲了,可一转眼就变了脸。“你们老哥几个关系好,我知道;可这酒不能喝!我叔他是肠胃病,疼得满炕翻滚,这还没好利落呢……喝什么酒!”

“酒是好东西,杀菌消炎,喝两盅,没事!”邻居老白食是想喝酒了,专讲歪理邪说。

青松大叔也馋酒呢,顺坡下驴,就端起了酒盅。

“老白食!”只听得一声断喝,老哥几个都懵了。

这个绰号,可不是轻易叫的。前些年,人们都穷,难得改善改善生活,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人家就随礼顺便吃点好的。老白食穷得连两块钱礼金都凑不齐,只好臊么搭脸地蹭到饭桌那白吃一顿,一回两回不显,次数一多,人们就开始在背后嘁嘁喳喳地议论。“老白食,老白食……”人们只在背后这么叫他,当面可没叫过,这相当于揭人伤疤,叫人难堪。

小芹这一叫,众人神态一不自然,老白食脸上就挂不住了。“大侄女,是我的错。青松大哥,您好好养着。老哥几个,我先回啦。”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老哥几个一看这形势,寒暄几句,也纷纷回村去了。

青松大叔伸出手想挽留,可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只好生气地剜小芹一眼。

小芹却笑吟吟的,“爸,别生气,等您好了,我把这几个叔叔大爷儿给您磕来,让他们陪您喝酒。”

后面的话不用说,一个“爸”字,青松大叔的气就消了。无儿无女的青松夫妇最稀罕孩子,小承德、小芹一进家,两个人就乐得合不拢嘴。青松大婶稀罕小承德,青松大叔稀罕小芹。小芹自自然然地亲亲切切的一声“爸”,青松大叔可受用了。

又住了三天院,青松大叔不怎么疼了,病房里外能蹓蹓跶跶了,就又提出回家养着。医院同意了,小护士一直送出住院楼,还叮嘱呢“大爷儿,回家后可不能犯脾气,静心调养,听您闺女的就对啦!”

青松大叔连连点头,“小姑娘,对不住啊,我听闺女的,听闺女的……”

回到家,一看到房东面的菜园,一看到水井旁的茉莉花和太阳花,一看到羊圈里的大奶羊和两只小羔子,青松大叔就掉眼泪了。

他马不停蹄,到菜畦里锄草,给花浇水,为羊割嫩草收拾羊圈,全然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陪了一个多星期院,小承德、小芹累坏了,傍晚晌就没过来。大婶把晚饭端上桌,黄澄澄的小米粥,暄腾腾的大馒头,软软滑滑的炒丝瓜,每一样都是养胃口的。

大婶不着急吃饭,又去灶间院子里忙活去了。青松大叔一看左右没人,没人管沒人拦,就到墙柜上抄起了酒瓶子。斟上一八仙杯,欹鼻子一闻,真香!

青松大叔一口就周了下去,可迎接他的不是酒的甘辣和火热,而是刀绞一般的疼痛。他憋住一口气,想忍过这疼劲儿,可那股子疼却毫不停歇,肠子、胃仿佛被无数把旋转的刀剐着一样。

青松大叔一口气没憋住,“哇”地喷了出来,竟然是黑紫黑紫的血水……

青松大婶正在院子里归置,在水井旁扫出一大块空地,洒上刚压上来的井水,准备过一会儿乘凉用。

水井旁长着一大蓬薄荷,薄荷散发出清凉清凉的香气,驱蚊又醒脑。薄荷香、茉莉香、太阳花香、瓜蔬香氤氲在一起,溢满了整个小院。乘凉于此,怎不惬意?

青婶大婶听到屋里有动静,便急忙返身回屋,却见大叔已伏在饭桌上牙关紧咬,黑紫黑紫的血喷溅得哪都是。她便惊叫起来,可青松大叔己无声无息。

小承德、小芹赶来了,街坊四邻赶来了,村子里的很多人赶来了……

仿佛宇宙的最初,浑浑沌沌的一片,白茫茫的,灰蒙蒙的,无边无涯;仿佛经历了几世几劫,滞重的在沉淀,轻盈的地升腾,天地仿佛在慢慢地形成。一抹桃红出现了,那该是村东的桃林吧;一道清亮流淌了,那该是家乡的运河吧,一树碧绿摇曳了,那该是歇脚熬鱼汤的大柳树吧。对了,对了,还有一支歌呢。

“划桨捕鱼啊我这河上的少年郎

想起我那三妹子儿,心慌慌……”可歌声

就梗在咽喉,怎么使劲也唱不出来。暮色来临了,转瞬之间,天地就暝合成了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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