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21)

2022-12-21  本文已影响0人  张三的诗

得儿(二十一)

那一年,非典爆发,我和所有寄宿学生都被关在学校,学校全面封闭,禁止任何人出入。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我经常待在学校,不会像其他学生一样因想家而哭鼻子。上初中后我很少回家,暑假时妈妈安排我在饭店打工,管吃住,我很高兴,虽然打工的辛苦超出了我的想象,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挣钱,突然发现只要肯干活就能养活自己,不必再依靠任何人。果然等开学时妈妈说:“你现在有钱了,我就不用给你生活费了。”寒假也是如此,只有过年那几天我才回去和妈妈继父一起住,那是一年到头最尴尬的日子。

教室每天都要被消毒药水清洗几遍,一天三次测体温,一旦发烧会被迅速隔离送到医院,在这浓浓的恐怖氛围中,林希微却淡然得很。

“你不担心吗?这病传染性很强,能致死。”我说。

“这样挺有趣的。”林希微说,“比起之前浑浑噩噩,这才像活着的样子。每天都担心自己的小命,量完体温发现自己还是健康的,然后松一口气,今天可以平安度过了。”

“你真的是与众不同。”

“是旁人都太自大了,总认为自己必须得在这世界上好好活着,其实死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对这个世界而言,每个人的生死都稀松平常。”

这是个才十几岁的女孩,我想像不到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你太让我感动了……”

“你也让我感动,你竟然没有骂我是疯子。”

“你是有一点疯,但有时候似乎疯子才是最正常……”小时候村里的疯恒子,还有李默成的父亲,都被划为不正常人之列,甚至包括我,也总是饱受人们的指点,一个人但凡有一点点异于他人之处就会被无情孤立。此时我想抱抱林希微。

林希微对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上课,她已练成了“睡觉神功”,并趋化境。那时学校没有周末天天上课,老师们走马灯一样轮番转,林希微把头抵在高高的书上左手支头,右手执笔,睡得香甜。她每晚窝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闲书,只能在课堂上补觉,但是她成绩一直很好,我没有她的底气,所以睡得也没有她香甜。

全国停课,空中课堂开播,几个男生踩着凳子把挂在墙角的电视调出了影,老师说,这可都是全国名师,比我可强多了,你们可仔细听。

无疑,电视里的老师催眠效果更好。我和林希微睡得更香了。

那时我开始暗恋班上的一个男生,他叫韩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渐渐地他成为了人群中最特殊的存在,也许是他运动鞋那一抹鞋底白得过分。我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魅力——也许我只是想暗恋谁,然后把那个“谁”寄托在他身上。

后来实在憋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希微。林希微惊讶地说:“真的?我也很喜欢他。”

我俩相视而笑,在野草从中咯咯笑了半天。

一段暗恋在说出口时就已经结束了。

后来林希微说:“我也很想像书中那样去爱一个人,可是我没有那种能力,我不相信会有那样一个人会让我的心里产生‘爱’这种物质。”

“你只是还没有遇到,等遇见了就不一样了。”我说。

林希微笑笑,躺倒在大石头上,我则静静地看着院墙外高高的天空。

千千(二十一)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葛姨抱着孩子带孟旭东等人进了正屋。以前,我总是纤纤袅袅地出现在他面前,妆容精致丝毫不错,什么唇色配什么丝巾、什么指甲油配什么包包,什么场合喷什么香水——尽是心机。如今,竟比被扒一层皮还要难受,实在没脸见他。

可是又能怎么样,我东西有限,更没有一件化妆品,连洗把脸都不可能——水笼头还被冻着,只用一把塑料梳子狠狠啄着两鬓的乱发。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结成了块,千般纠结根本理不开,一使劲竟生生拽下来一缕,我眼里瞬间迸出了泪花。

“千千——快过来吧!”葛姨在外面叫我。

我轻轻喘口气,抹掉脸上的泪,用橡皮筋把头发捆了,走了出来。

葛姨低着头也不看我,扭头蹿回房里。我走进房中,三大爷和孟旭东坐在沙发上,孩子就躺在他俩中间,已经满脸泪痕地睡着了。

葛姨猫着腰嘿嘿笑着说:“孟老板,千千来了……”

三大爷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拿出一根递给孟旭东:“孟老板,来一根……”

孟旭东摆摆手。

三大爷一脸僵硬地看着我:“千千啊,你说方才,你葛姨她不就是要带孩子串个门么……”

“就是就是。”葛姨大声说,“她啊,生了孩子后就老这样,疑神疑鬼的,我就过东头串个门儿!”

孟旭东冷得像座冰山,沉声说:“她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葛姨立马心花怒放,她就等着这句话,赶紧从裤兜里拿出个小本来,一张张蘸着唾沫翻过去:“这是我闺女给记的,肯定错不了,从千千到我这来就吃我的喝我的,生了孩子更是,住院的钱都我给垫的,这算下来一共是一千四百八十五块钱……”说到这儿葛姨都要哭出来了,“我一个老婆子,哪来这么些钱,闺女在外面上班给我几个钱,我都贴到她身上了,我这个年都没过好……哎哟……”

孟旭东冷冷笑了两声:“我当她欠了你座金山呢?就这,你就想卖我儿子?”

“我儿子”三个字像子弹一样击穿我的肺腑,我看着孟旭东,这个神明一样的男人。

他站起来,在葛姨家狭小的屋里,他高大得几乎难以容身,葛姨和三大爷瑟缩着吓得脸都白了,葛姨端来一杯茶水,孟旭东“咣当”摔在桌上:“谁跟我说这不犯法?你们无法无天!卖我儿子,凭什么不犯法!”

司机阿民把一只保温杯递过来:“先生,消消气,喝口水吧。”

葛姨只面朝墙抹眼泪,三大爷则不住地向孟旭东陪礼。

“阿民,给我记下他们身份信息,回头让老陈给我立个案,咱们法庭上见。”孟旭东语气平缓却字字坚硬。

“是,先生。”阿民说道。

三大爷一时语塞,只仰头望着他,须发颤颤微微,眼圈也红了。

“三大爷说的对,”我突然说道,“方才葛姨是要带孩子串门,是我一时失控,大约是产后抑郁,这两天我精神状态不太好……”

“真的?”孟旭东盯着我的眼睛,我想逃避,却承受住了他的目光。

三大爷满脸感激,连连点头。

我点点头:“这不关三大爷的事……让他走吧。”

孟旭东在我眼睛里读了片刻,然后向三大爷说:“你走吧,这没你什么事了。”

三大爷感激涕零,他也不会道谢,只向我说声:“那我家去了。”就蹒跚着到院里背起那捆柴走了。

孟旭东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戴上皮手套,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跟我走。”

我一愣:“那……我得收拾东西。”

“什么东西?带上你自己就行。”他大步走向屋外。

葛姨哭着跟在我们身后:“钱啊?你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冤啊!你凭什么花我钱,你这不是耍无赖吗……”

孟旭东向阿民说:“她还觉得冤了,多可笑。给我拿点钱。”

阿民把钱夹子递过来,孟旭东点了一千五百块钱:“没有零钱了,真是多一分都不想给你,半入土的人了,也该给自己积些德。”他把钱放到我手里说,“还她吧。”

我拿过那一沓子钱,钱可真是踏踏实实的好东西!只要拿在手里就觉得安稳,腰杆子也硬挺了。我走到葛姨面前,她抻着永远也抻不直的脊背望着我,张开两只鹰爪一般的手。我浑身颤抖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怜又可恨的人?我将满手的钱币一挥,红色的票子一张张甩开,扑在她脸上。

她却毫不介意,伸着手忙忙地抓钱,咧嘴笑着:“哎哟,真不少呢……”她在地上一张张地拣,又笑着说:“这老板可真有钱,你不是说过要加倍还我来着,还记得不?”

我不理她,只最后望了一眼雪地里那间几乎要倒塌的小屋,便走到了孟旭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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