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纪 | 一个保险业务员之死

第一次见到春芳是在6年前的春夏之交。

13年4月初，我送3周岁不到的儿子去了儿童之家。这是一个实践“爱和自由”新教育的私立幼儿园。

不久，园长老师通知家长，已给每个孩子买了一份意外险，从学费里支出了，不需要另外付费。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去接儿子放学，看到一个长椭圆脸、皮肤黝黑、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士，正跟着园长走出来。园长告诉我她是某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春芳，她过来为孩子们办理意外险的手续。

春芳冲着我热情地打了招呼，我对她礼貌地点点头笑了笑，就赶快进去接孩子了。

那个时候，我对于保险还抱着保守落后的观念，对于保险业务员也是敬而远之——我并不想跟她成为朋友，客气一下也就是了。

现在民众的保险意识提升了，保险大环境也好多了，但是早些年，保险业务员的工作应该不好做，能坚持做下来的都是非常强大的人，我想。

儿子在儿童之家待了差不多四年，园长每年都给孩子续保这个意外险。春芳也在家长群里，偶尔发言应和，还邀请家长和孩子参加她们公司的活动，但我都没有理会过。

后来她也来过儿童之家几次，每次我都是跟她简单打个招呼。续保手续都是通过银行卡扣费，上天保佑孩子平安，并没有机会索赔，我与春芳也就一直没有深交。

16年秋天，孩子从幼儿园毕业上了小学。10月的一天，孩子不小心磕伤了下巴，我们带他去医院缝了针，还自费买了疤痕灵。

本来以为事情就过去了，谁知17年春天，快到续保日时，有一天春芳用微信跟我聊天，她听说孩子受伤了，赶紧说这个可以理赔啊！

真的，我都忘记孩子有意外险了，事情都过去好几个月了，我说算了吧。但她还是坚持要赔钱给我们。

我约了她来我办公室，她就在某一天下午来了，还是那张黝黑的椭圆脸庞，带着热情的笑容。她一边与我寒暄，一边轻快地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操作，10来分钟就办好了手续，赔付了几百元钱。

这是我和她最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也是说话最多的一次。这一年我也给孩子续保了。

以后我和她感觉稍微熟悉点了，有时见到她发朋友圈，我还会点点赞，但我与她互动并不多，我觉得我们不算好友吧。我想，也许我还是在与她刻意保持一定距离。

再后来，就是17年底，她突然发朋友圈说去医院检查，还调侃地抱怨医院检查程序太复杂，她可能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发烧，盼着快点恢复，单位、家里都忙着呢。

再接着……听说她得了白血病。

自从得知她生病了，我对她就多了点关注。如果见到她发朋友圈，我也会留心看一下，感觉她的病情不算严重，有时她会给自己鼓励加油，说要早日回到同事们中间。 

18年春天，病中的春芳又用微信联系了我，问我是否续保，我说续保，她按例提醒我要从银行卡里扣钱——她又回去工作了，看来她的情况比较稳定。

原本白血病多少令人紧张与担忧，不过她看起来还行，似乎真的是一场小病，很快就会康复了。虽然她后来发朋友圈不多，但大家也都放松下来，以为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

日子如水一天天流过，每个人都有忙碌的事情，谁也没时间精力去管别人太多。

谁知道，在我差不多快忘记她时，18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在家突然接到一条短消息，是她的保险公司发来的，通知我春芳病故了，以后的保险服务由她的某个同事接手。

我大吃一惊，赶紧去幼儿园群里问园长和其他孩子的父母，大家也都是听我说才知道，莫不感到震惊！之前明明还比较正常，大家都以为春芳会好起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大概35岁左右，女儿10岁的样子。又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又是一个未完成的人生。

她没有机缘像复旦大学老师于娟，或者《滚蛋吧，肿瘤君》的作者熊顿，或者《人间世》跟拍的闫宏微那样，用自己的故事来给世人励志，春芳只是，默默地消失在人海。

因为她的去世，我认真地翻阅了她的朋友圈。生病之前，她发朋友圈的频率比较高，是那种积极、乐观、碎碎念的风格，喜欢晒各种小事，记录各种小心情。

今天做了一道特别的菜，真香啊！

天气变了，大家注意保暖。

开车去哪里签单，路上有点堵车，呵呵。

公司组织活动……欢迎下次再来参加！

小家伙今天练钢琴很自觉，妈妈很安慰。

带女儿出去玩，与闺蜜在一起好开心！

…………

她的生活、工作应该也有各种压力，她偶尔也会有小小的抱怨，但都是以狡黠的口吻道出，你会觉得她不是真的在抱怨。

她的朋友圈给人的印象，与我对她的印象相当吻合：一个正能量的保险业务员，一个喜欢晒女儿的妈妈，一个爱自己的年轻女性。

她努力工作，她也享受生活，她就是一个平凡的、用力活着的人——我以前从未真正想了解她，现在她走了，我才开始认识她。

她生病后的朋友圈，发帖频率低了很多，她会提到自己的病情，输血后睡不好了，某天情绪不好哭了等等，隐约可见一个病人的心路历程。

有一次她说：我以为就是一场严重的感冒，还是不能轻敌。大概是病情有反复。

有一次她可能在抱怨家人：钱可以再挣，但我走了你们也会难过吧。

有一次她发了一张女儿笑着跳舞的照片，对女儿说：你什么时候长大呀！

她显得云淡风轻，但心里必定有万丈波澜。你要问一个年轻妈妈有什么牵挂，她最放不下的一定是她年幼的娃娃。

不过，她的朋友圈也明白地记录着：身边的人对她都很好，老公背着她四处看病，婆婆做好菜给她补身体，公司同事来看望她给她加油，朋友帮她带孩子出去玩，女儿乖巧听话不让妈妈操心。

生病期间，她的家人和朋友给了她很大的支持，她不是一个人，她应该很温暖很欣慰。

知春芳有没有给女儿准备每年生日的祝福视频、穿到18岁的衣服什么的，就像有些网上流传的绝症妈妈，把一辈子的母爱打包留下。

其实最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朋友圈，也许是状态糟糕，不能做什么事了。

从确诊到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春芳应该经历了好多希望、失望、绝望、再振作的过程，终于还是没能挺过来。

她去世后不久，某天她的家人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即将停用这个微信号，删除所有朋友。可能有人问为什么不用了，我看见回复说：春芳不在了，所以就不用了。

趁着还能看到她的朋友圈，我又去翻了翻，印象最深的是她在18年立春那天发的一条，就是下面这张蓝天下的花开。

她说“立春了，时间过得真快”，还配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那时的她，一定盼望着新的一年能完全康复，可以继续陪伴孩子成长——这是一个留恋人间美好的女子的愿望，这是一个渴望活下去的年轻妈妈的愿望。

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无常与遗憾。在生病之前的每一天，春芳一定也像我们一样，忙碌或悠闲、有为或浪费地度过每一天，以为还有好多好多稠密的日子在前头，以为还有好多好多的欢乐与烦恼要度过。

然而，18年的春天就是春芳的最后一个春天，她在秋天走了，没有等到19年春天的回来。她的女儿，要面对没有妈妈的人生，自己努力地长大。

潮涨潮落，花谢花开，每一个用力活过的人，都没有白来，他们化作了天空云彩，融入了星辰大海。

春芳，愿你永远活在春天的芬芳里。

愿你记得曾被深深爱过。

—— 2019 ·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