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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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叶文从绿皮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陌生的建筑,陌生的风景,一簇簇树梢上挂了秋天的颜色。唐叶文并不关心这是哪里,城市的繁华与萧条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唐叶文揉揉眼睛,手里提着一个帆布书包,茫然地走出站台。他甚至都不去想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他看着眼前扭缠在一起又忽然散开的铁轨,像童年时痴痴仰视着枝叶间被风吹乱了的蜘蛛网。
其实,他的心比这扭缠交杂的铁轨更加乱离不堪,无头无绪。
走出站口,眼前所有的墙壁上贴满了参差错落的纸张,黑色的字迹像是挤在一起的蝌蚪,间或有红色的叉号在黑色的蝌蚪里,像是醒目的鲜血在流动。
唐叶文像被火烧烤了一样,快步走出车站广场,孤独地站在这片蝌蚪张扬的空间四处张望。他走过一条小街,小街对面是人来人往的汽车站。他在汽车站对面踌躇了一刻钟,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
他随意排进一个人员稀疏的队伍,他的前面只有四五个人。挨到窗口,听到售票员的询问声。他茫然地看着售票员疲倦不堪又不耐烦的眼神,售票员白了他一眼:“你买还是不买?”
唐叶文的嘴唇无力地蠕动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听到说的什么。他从包里拿了钱,疑迟着伸进窗口,听售票员嘶拉一声,头也没抬扔给他一张小小的车票,喊了声:“下一个!”
唐叶文拿着车票跟在人们身后进了停车场,从停靠着的客车里辗转找寻与车票上相符的那一辆。
客车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站在车门口,回头再看一眼刚刚到达便要离开的陌生城市,心里莫名地疼了一下。人生若是如这车辆来去不定的轨迹,不问以往,不思未来,譬如车轮碾过的尘烟,刹那间落入虚无,归于平静。如洁净的童心,再无忧烦哀愁,哪里会结下莫名其妙的伤痕?
他的眼光落在一堵塌了半边的墙上,那墙上写着一串墨黑大字,末尾处醒目地用红漆画了大大的叉号,叉号从墙的坍塌处裂开,剩下半句不能达意的话,读来更加叫人不安。
唐叶文被半块红色的叉号把眼睛刺了一下,他低下头,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睛:“老师!”他压抑着低声喊道。他又看见了那一缕血迹从老师的唇边殷殷流出,红红的血,刺疼了他的眼睛。他的胃一阵抽搐,仿佛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他伸手捂住了眼睛:“我的大学,我的老师啊!”他心里绝望地呐喊着。
他到现在都没明白,一个治学严谨受人尊敬的老教授,为什么忽然间淹没在人们狂躁激愤的口号里?
唐叶文尚且懵懂着,忽见师兄也被人推搡着㨄上高台与老师并立,他们的头被人摁住,曾经如临风玉树般的身体被迫弯了下来。唐叶文惊恐失措,下一个被㨄上台的会是自己吗?
“上车了,上车了!”客车司机大声催促着,唐叶文麻木地登上客车。他低着头,走到最后一排,两手抱着帆布书包,局促地坐下。
书包里只有一支钢笔,一个空白的记事簿,他瘦长的指节感受到记事簿冷硬的抵触。他记起来那一叠厚厚的手稿,离家时藏在墙洞里的手稿。唐叶文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千年前忍辱负重的程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程婴的能力,将老师托付给他的“孤儿”养大成人。
唐叶文记得那天夜晚,老教授弯着腰,殷切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看见老师的鬓发已然染雪,脖颈上有一块新鲜的疤痕。老师的眼神卑微,细语叮咛:“叶文,在那些人面前,你一定要狠狠地打我一巴掌,记住!这样他们就不会难为你,趁着他们还没有注意到你,把这部文稿找一个严密的地方收藏好,等待合适的时候交给需要它的人。这些年来的考古研究,我大半生的心血都在这里啊!叶文,你要知道,做一个忍辱负重的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把它委托给你,我不知道你将来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为师没有什么财物可以答谢你,只能给你鞠躬为礼了!”
唐叶文惶恐地伸手去搀扶老师,抬头间发现客车里已经坐满了人。这些陌生的人们,在世间穿梭往来,像劳碌不堪的虫豸,虽然都披着风尘,带着疲倦,但是,他们都是有来处有去处的呀!能辨得清生命的来处,安顿好生存的去处,便是当下人生最大的幸福啊!
“我的下一站将在何处?”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思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思维停止在老师唇边殷红的血迹上了。那缕血迹,是在他手掌的冲击下流出的。他看见了老师在这一掌的冲击下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学校操场的土台子上。几个人把他从地上㨄起来,唐叶文看着老师艰难地抬头,嘴角轻轻地向上扬了一下,鲜血从唇边汩汩流出,顺着下颌滴到地上,滴滴鲜红触目惊心。唐叶文呆呆地把手掌缩进袖管里,他没想到这一掌的力量竟然能把老师打倒在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丧家的野狗,他的手上沾满了恩师的血。
唐叶文被这汩汩而流的血迹追赶着拼命逃跑,他去了宿舍,背上帆布书包匆匆逃出学校,逃出他曾经为之骄傲的象牙塔。仓惶回家,他看见了父亲的愤怒,看见了邻居的鄙夷。他像得了疟疾的病人,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掩好了门窗。他打开书柜,把文稿换上鲜红的封面,放进一排红色的书籍里。他在家里徘徊了两天,不知道把文稿藏在哪里合适。
在学校食堂掌勺的父亲带回来消息,老教授从教学楼上跳下来摔成重伤。父亲断定了是因为唐叶文的那一掌,伤透了老教授的心。唐叶文在父亲和邻居们鄙视的目光里接过母亲给的二十块钱再次逃离。
一声婴儿的啼哭,把唐叶文漂浮着的游魂安置在身侧。他下意识地扭头,看见右边靠窗座位上一个身板结实的农家少妇,怀里抱着正在啼哭的婴儿。他往左侧挪了一下,给少妇让出一点空间。少妇感激地笑了笑:“小兄弟,真是不好意思,占了您的座位。”
少妇柔和的方言,让唐叶文感到温暖,他觉得心里某一根紧绷着的弦忽然轻松了一些:“哦,没有关系。您孩子怎么了?”
少妇秋水一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的宝贝婴儿:“没有事,她只是饿了。”
少妇温柔的眼神,让唐叶文想起恋人艾佳。这两天的事情太过仓惶,他都没能见过艾佳一面。可是,即便是见了面,他能说些什么呢?而且,自己掌掴恩师,这样的大逆不道,很快就会传遍校园了吧?清纯善良的艾佳,怎么可能再与他相见呢?唐叶文想,自己已经失去亲爱的恋人了。
唐叶文低头抱住书包,他听见了婴儿吸吮奶汁时的愉悦,在婴儿啧啧的用力声里,两天来的紧张倏忽消散,他在一阵轻松里沉沉睡去。
迷迷瞪瞪间,听得邻座的少妇柔软的声音:“闺女,快醒醒,咱们到站了。”
唐叶文激灵一下清醒过来,随口问了句:“您需要帮忙吗?”
少妇的方言委婉:“那太感谢了小兄弟。请您帮我提一下包,下了车孩子爹爹会来接我们的。”
唐叶文提着少妇的包裹,跟在她身后下了车:“您在哪里等人?”
少妇往四周看了看:“您把包放下吧,我找个地方等着。孩子爹爹是个军人,要请假的,他可能来得不是很及时。”
唐叶文找了一个石墩子,让少妇抱着孩子坐下,把包裹放在少妇脚边。他抬头看看西缀的残阳,背起自己的帆布书包跟在众人身后离开车站。
熙来攘往的陌生行人,如天空的繁星,相近又疏离,各自把一颗心结结实实裹缠起来,在自我生存的轨道上漂泊。飘萍一样的擦肩而过,转眼便似浮尘随风而逝,不给生活的时空留下一丝痕迹。
唐叶文出了站口,随意捡了一条小路,孤独地踯躅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呢?他更不知道,他无意间帮助了一把的那个同车少妇,把他未来的生命扭曲成一摊污泥。
夜色渐浓,走了很久的唐叶文立在荒凉的三叉路口,再也迈不动脚步。他停下来,打量着路边稀疏的民宅。这些依山而建的茅草屋子,屋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红薯香甜的味道被晚风吹了过来,唐叶文觉得自己好像饿了。
唐叶文大脑听从两只脚的指挥,走上一条通往山村的小路。他没有看见,从另一条小路上飞驰而来的一辆自行车上驼着一位年轻的军人,一只手擦着额上的汗珠,双脚飞速地蹬着脚踏,电一般驶入唐叶文来时的小路。
在渐渐浓起的夜色里,年轻的军人驶进车站广场。他失魂落魄地看着空荡荡的四周,空无一人的广场让他不知所措。他扔下车子,急匆匆跑进候车室,再从候车室跑出来,站里站外来回寻找,他大声呼喊着,他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流了满脸。
此时,唐叶文正走在进村的山路上。路边的秋草撕扯着他蹒跚的脚步,他趟着秋草的羁绊,一步步走近小小的山村。他疲惫地站在山里人家的门外,墙里有狗吠声传出。他想要赶快逃走,还没迈开脚,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门缝里露出,惊讶地看着这个坐在自家门外的外地人:“奶,快来呀!有个戴眼镜的人坐在门外。”
“天都黑了,是谁呀?”头发银白的老奶奶走了出来。
唐叶文窘迫地站起来:“奶奶,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肚子饿了。”他颤抖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老奶奶叹了一口气:“不听爹娘的话,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刚好熟了饭,进来吃点吧!”老奶奶转身往屋里走,唐叶文低着头跟了过去。
老奶奶端来一盘子刚煮熟的红薯,唐叶文伸手便抓了一个。老奶奶哧地笑了一声:“孩子,不急,锅里还有。慢着吃,别噎着了。”
唐叶文脸上热热的,喃喃低语:“奶奶,我这两天没好好吃东西。”
老奶奶拍拍小女孩的脑袋:“丫头,去给客人盛一碗粥来。”
女孩端来一碗粥,唐叶文见那一碗粥里只有几颗米粒。他吃下一口红薯,硬硬的红薯噎在喉咙,急忙忙喝下一口粥,稀粥推着红薯艰难地通过了狭窄漫长的食管。
唐叶文吃了两个红薯,当他的手再次伸进红薯盘子的时候,才发现老奶奶和小女孩都还没吃饭。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老奶奶一脸慈祥地笑:“吃吧吃吧,锅里还有。”
唐叶文跟老奶奶一家吃过了饭,夜色已经是黑沉沉的了。老奶奶问:“孩子,你是来找亲戚的吧?是谁家呀?”
唐叶文愣了一下:“奶奶,我没有亲戚呀!”
老奶奶叹口气:“那你今天晚上住哪里?我们老少娘俩,就住这两间茅草屋子,怎么留你住呀?”
唐叶文看看黑黑的夜色,忽然发现了住宿的问题。他沉思了一下:“老奶奶,我就坐在你家灶门前休息一下,明天一大早就走。”
老奶奶摇摇头:“唉!没有办法,谁叫你进了这么个穷人家里呢?”她进里屋抱出来一张破旧的草席给了唐叶文:“孩子,将就将就吧!”
唐叶文接过草席铺在灶前,蜷曲着身子睡了一觉。他睡得很沉很香,他感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他不知道在他沉睡的时候,这个僻静的小城正在经历着揪心的搜寻,一个连队的战士,派出所的民警,还有附近村庄的民兵,都参入了寻找一对母女的紧急事件。
唐叶文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摸起草席底下的书包,他决定离开老奶奶家。他看见饭桌上的盘子里还有几个地瓜,伸手拿了两个。他从书包里找出两张毛票放在桌子上,朝着老奶奶睡觉的房间鞠了一躬,便悄然离去。
唐叶文踩着杂草中隐约可见的小路上了山。山岩嵯峨,一棵形状奇特的松树从峭壁上斜斜伸出苍老的虬枝。他俯在岩石上,看岩石下榛丛掩盖着的陡峭沟壑,沟壑里流水淅沥,如果此时向那深壑里绝然一跳,恐怕没有谁知道这个世上倏忽间就消失了一个人吧?他让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和隐隐的不安。
其实,这世上的生命,哪一个不是从出生便走向死亡呢?只不过有的生命一生走得时间久一些,还有一部分生命却因为某些原因把自己走向死亡的路程缩短了罢了。而大家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造物主绝对不会把哪一个生命永远留存。
终于,唐叶文登上山顶。他放目远眺,见山下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像断了爪的八带鱼,三根爪把三座大山分割开来,环在群山怀里的湖就像八带鱼圆溜溜的大肚子。秋阳清丽,照着湖上数片小小的舢板时隐时现。群山寂静,一湖净水远离了世俗的纷扰,美得虚幻,似仙境一样。唐叶文被湖水吸引了心神,仿佛冥冥中有一双大手,把他从数百里外带到这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
而此时,与唐叶文登上的山峰相邻的另一座山脚下,有一位勤劳的农家汉子在荆棘丛上发现了一个布包。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刚要伸手去抓那布包,一具横躺在野草窠里的女人尸体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像被山兽追着一样,拼命往村里奔去:“天啦!死人啦!”他叫喊着,一头撞进大队书记家里。
唐叶文坐在山顶岩石上,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感到肚子有点饿,便从书包里拿出来老奶奶家的煮红薯吃了两口。没有水的帮助,硬硬的红薯鲠在喉咙难以下咽。他把剩下的红薯放进书包,找了一条朝向湖的小路下山。山路隐蔽在纷乱的野草里,沙石杂沓,唐叶文的鞋子进了沙子,他坐在一块岩石上,脱了鞋子磕一下,发现脚趾上磨出来几个水泡。他狼狈地擦擦汗,现在,他已经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惜,只能一步步往前挨。
树枝上挂着红的黄的野果,唐叶文伸手摘了一个,酸涩的滋味使得他的舌头变得麻木不堪。如果身上所有的神经所有的器官都这样麻木就好了,他悲哀地想。
沿着岩石沟壑转来转去,唐叶文迷了方向。好不容易下了山,却发现那湖离着他还隔着一道山岭。唐叶文坐下来休息了一下,啃了两口红薯。他听见有滴水的声音,循着声音搜寻了一会,看到岩石缝隙里有一缕细细的泉水。他走过去,双手捧起清凌凌的泉水,一股清凉润泽了他的肌体,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通体舒泰。此刻,这一捧水使得他无比幸福。
唐叶文抬头看看天色,一轮秋阳斜斜地向西坠去,余晖起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他整理了一下行装,继续登上眼前的山岭。这道岭比较矮,比身后的那座山平坦了很多。唐叶文走得很慢,他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爬到岭顶,斜阳蹲在对面的山垭与他相望,昏黄的气象扑面而来。
山林渐渐弥漫在青黛色的雾气里。唐叶文有些担心,夜里会不会有野兽出没。万一进了野畜的肚子里,是不是连骨头都不会留下来呢?他拨开挡着视线的树枝,一步步走到岭下。忽然看见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立在山口处稀疏的树林间,他欣喜着,脚下有了力气,跌跌撞撞跑到小房子跟前。房子是石头垒起来的,不知什么原因被废弃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布满了蛛网灰尘。唐叶文折了根树枝胡乱扫了几下,他疲惫地坐在地上,从书包里拿出剩下的半块红薯,刚刚嚼了两口便睡了过去。
唐叶文被梦惊醒。他梦见了恋人艾佳隔着一层雾纱向他招手,他雀跃着跑到跟前,却发现是妈妈笑意盈盈站在门前的老柳树下,他大声喊着:妈妈!却扑了一空。他哽咽着醒来,泪水把衣襟湿了一片。
唐叶文感到清晨的山风如刀割般的凄凉,他揉揉腿走出小房子,向往地看着山下那一湖绿幽幽的深潭。他拨开挡在路上的荆棘丛,终于来到微风荡漾的湖边,沿着石块砌成的斜坡连走带滑下到水线处,明镜似的湖水中蓬头垢面的倒影让他吃了一惊。
他蹲下来摘掉眼镜,掬一捧水拍在乱乱的发间,细细的水流从头发的缝隙里流到额角,与眼角的汗水合并起来,沿着脸颊流下。他感觉胸前湿湿的,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衬衫上少了两个钮扣,裤腿被荆棘挂了一个丁字形破洞。他叹了一口气,此时的样子就像个乞丐,全无往日的俊郎儒雅。
湖水清澈,几朵白云沉进湖底,三两只水鸟从湖心小岛的苇草里飞出,瞬间没入对面的山林。真是一个清幽的好地方呀!他在水中的石头上使劲搓洗着手掌,这样清澈的湖水,定然能帮助我洗净这双罪孽之手吧?唐叶文感叹着。他想象着,如果此时纵身一跃,不知道是湖水能洗净自己的魂灵,还是被自己的污浊之体肮脏了湖水?
七八个农民推着车子带着镰刀,从山路上迤逦而来,他们是去地里收秋的社员。他们走到坝堤,诧异地看着蹲在水边的落魄青年。一个老人大声问:“那个小伙子,你在湖边干什么?石头上有青苔,滑溜溜很危险啊!”
唐叶文疑迟了一下:“我,我迷了路,走不出山里了。”
老人指着湖坝泄水闸流水的方向:“沿着河道流水走,四五里路就能出山,继续往前,十几里路就能到海边。”
“海边?”唐叶文有些兴奋,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海呢!能看一眼大海,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唐叶文想着,爬上岸来,向往地眺望湖水流去的远方。
唐叶文沿着泻湖渠道前行,还没走出山口,听得身后有汽车轰鸣的声音,他下意识靠到路边,忽然惊讶大山里竟然有汽车?他站下来往身后观望,见是一辆军用吉普,卷着昏黄的尘土疾驰而来。
吉普车驶到唐叶文身边,“吱嘎”一声停下来。车门打开,从车上跳下两个公安警察,接着又从车后座跳下来几个农民,唐叶文认出来,就是刚刚在湖边见过的那些农民。那位老人大声说道:“刚才在湖边的就是这个外乡人。”两个公安像饿鹰一样扑过来,唐叶文吓了一跳,撒脚朝着河道跑,却被河堤上的树枝挂住了衣服,一个公安敏捷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随手掏出手铐,卡塔一声把惊慌的唐叶文双手铐起。
几个农民惊得瞪大了眼睛,有个年轻人好奇地问:“他是逃犯?”另一个人小声说:“可能是个特务吧?”
公安警察把唐叶文塞进车里,一边对农民们说道:“大家回去吧!很抱歉,我们在执行任务,不能送你们了。”
唐叶文心想,可能老师伤得很重,学校派人来抓他搜寻文稿了。他把心一横,反正我不会出卖老师,爱怎么就怎么吧!他调整一下坐姿,随着车身的晃动,连日来的疲倦和饥饿让他浑身无力,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吉普车进了派出所,唐叶文被两个公安警察拉下车。他恍恍惚惚打量着四周,听到公安一声呵斥,被推进一间暗黢黢的屋子里。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倚着墙坐了下来。大不了把我送回去。他这样想着,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门开了,一束强烈的灯光打在唐叶文的脸上,他激灵一下清醒过来。两个公安警察带着纸笔文件走进来,其中一个警察威严地指指凳子:“你,坐过来。”
唐叶文这才发现,屋子里有一张桌子,两个公安民警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的身边有一个小木凳子,警察让他坐着的就是这个小凳子了。他走过来,颓废地坐下。
主审警察将名字、籍贯、职业、年龄按序问了一遍,接着问道:“说说你前天都干了些什么?”
唐叶文疲惫地回答:“前天,我坐火车到了一个城市,然后又坐汽车来到这个县城。”
“你是什么时间来到滨县的?坐了哪一班车?”警察问。
“前天傍晚到的,车次我没记住,车票在书包里。”唐叶文一字一句地回答着。他所有的物品都被公安收走了。
公安盯着他问道:“下车后你都做了什么?”
唐叶文呆了一下,下车后的事情,与老师和学校有什么关联呢?他把这两天翻山越岭的旅程一一诉说明白。
警察问:“有人能给你的行程做证明吗?”
唐叶文茫然无措地回答:“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一个人的旅程,不认识任何人,没有人给我做证明。”他想了一下:“前天晚上,我去了一个小山村的老奶奶家里讨了些吃的,在她家睡了一夜。她能给我作证吗?”
“任何人都不认识?”警察问:“无亲无友,也不是来工作。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
唐叶文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听见父亲那一声呵斥:“滚出这个家门!”他看见父亲眼里充满了愤怒的火焰,在这片火焰里,他低头接过母亲含泪递过来的二十块钱,迷迷糊糊出门,迷迷糊糊登上一列火车,再随意上了一辆客车,迷迷糊糊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想让这个被迫玷污了的灵魂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异乡的人海里吗?
唐叶文无法说清出走的理由和目的,他低下头嗫懦着:“因为,我的父亲骂了我,我是赌气离家出走的,也没想好去哪里,随意上的车。”
警察从文件夹里拿出来一张照片,展示在唐叶文眼前:“认识这个人吗?”
唐叶文把眼镜扶了一下:“好像是,我们坐了一辆车,她还抱着个小孩子。”
“下车后你跟她在一起吗?”
“我帮她提了一下包裹,下车后她坐在广场的一块石头上等人来接,我跟着其他旅客身后出了车站,后来没再见。”唐叶文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比掴了老师那一掌严重多了。
“同车的人,有人看到你们在一起这个过程吗?”
“应该没有,我们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女同志还抱着孩子,走得比较慢,再说,我也没注意到这些。”唐叶文老实谨慎地回答。
“你知道这个女人死了吗?”警察盯着唐叶文的眼睛说。
“谁死了?”唐叶文疑惑地问。
警察厉声道:“老实交代,你是怎么杀了这个女人?”
唐叶文惊得猛一下站起来:“什么?她被人杀死了?”他身体颤抖着,脸色变得惨白:“不是我!我没杀人呀!”
身后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把他摁到凳子上。唐叶文紧张地扭动着身体大声喊道:“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主审的公安怒吼:“住嘴!你喊什么?你以为声音大就能证明你没杀人吗?”
唐叶文脸色苍白:“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我只是帮她提了一下包裹。”猛然间,他捧着头哀哀痛哭,连日来的误解和屈辱,一个接着一个,他年轻的心理已经承受不住如此的打击。
“哭能减轻你心理的负罪感吗?从头把你来到滨县的行迹叙述一下。千万别撒谎,我们会一一证实。”
唐叶文思索着,把下车以后的行旅一点一点描述了一遍,甚至想到了路边的标志:“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警察把文件收了起来:“我们也没指望审一次你就交代罪行。我们已经调查过每一个与被害人同车的旅客,你的嫌疑最大。你是最后一个与死者在一起的人,行走的路线也与被害人相同。没有疑点我们不会把你抓进来。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把你的犯罪过程交代清楚。”
唐叶文呜呜哭着:“我没杀人,我真的没杀人!”他的脚上锁了镣铐,被两个年轻的民警带进一间小矮屋子。
适应了黑暗之后,唐叶文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已经住了四五个人。他找了个靠墙角的地方,面朝墙站了一会儿,绝望地哽咽着蹲在地上。
一个人走过了踢了他一脚:“新来的,做下什么事儿了?还上铐了,看来事儿不小呀?”
唐叶文捂着脸流泪:“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那人伸手摘掉他的眼镜在手里把玩,鄙夷地哼了一声:“敢做不敢当,白瞎了一肚子文化水!”
唐叶文闭上眼睛,不再回话。一顿拳脚落在身上,他抱着头蹲在那里抽泣,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默默忍受着同室人的欺侮。
门口有声音响起:“安静,不许吵闹!”
围着他的几个人得意地散去。
第二次提审的时候,公安们已经做了调查。他们从公文包里取出来一叠文件,上次提审他的那个警察不紧不慢地看着文件:“唐叶文,某大学考古专业三年级学生,学业优等。不久前,你掴了授业老师一掌,宣布与他划清界限。你的老师因此自杀未遂,你的父母对你非常失望。你在家待不下去了,被你的父亲赶出家门。”公安抬起头看着唐叶文:“这些,你都承认吗?”
唐叶文颓丧地点着头:“我承认。”
“那么,说说你来滨县后抢劫杀人的过程吧!”警察合上文件。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帮那个女的提了一下包裹,她在那里等人来接,我们分开后再无交集。千真万确,我若杀人,让我不得好死!”
“你还有好死吗?”警察讥讽地说。“我们已经调查了客车上所有乘客下车后的行迹,只有你符合杀人的条件。你不必指望狡辩就能逃脱罪责,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因为你的狡辩而放过你的罪行。交代吧!顽抗是没有用的。”
唐叶文绝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没有杀人呀!你让我怎么交代!”
“还要我们帮着你把犯罪过程理一理吗?”公安讥讽的语气。
唐叶文懵头懵脑听着公安有条有理地分析自己的作案动机,恍然意识自己的确有犯罪的嫌疑,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去作案都对不起公安同志的分析了。
“说吧!你是怎么杀害了那个女的?”
唐叶文愣了一下:“我怎么杀害了那个女的?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呀!你们可以去查查我那天晚上去了一个小山村,在一个老奶奶家里住下的,老奶奶可以给我作证啊!”
“你杀了人,逃离现场,累了饿了才去了村里人家,这些我们已经掌握了。杀人现场与你逃跑的路线相一致,时间也对得上。这些你怎么解释?仅仅是巧合吗?”
“那个女的还抱着个小孩子,我怎么会杀死她呢?两条人命啊!我又不是畜生!我以人格保证,我没杀人!” 唐叶文如同困兽般嘶吼着。站在他身后的民警伸手摁住了他。
警察点燃一颗卷烟:“一个欺师灭祖的人,还好意思说人格吗?”
警察的一句话,撕碎了唐叶文内心深处的伤口,他悲哀地喃喃自语:“老师,我该怎么办呀?”
“大声说话!”警察怒吼道。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唐叶文泪流满面。
“你有哪些证据没有杀人?”警察站起来,走到唐叶文身边,伸手按住他瘦瘦的肩膀:“早一天交代了,早一天解脱犯罪压力。你还年轻,继续对抗下去,你的心理早晚有崩溃的那一天。”
押回监室的唐叶文心里像塞进去一把乱草,难过、屈辱,还有黑夜一样无边无际的恐惧。主审警察的分析一直回萦在他的耳边:“你离开家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二十块钱,来到滨县已经所剩无几。你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自然无法生存。这个时候碰巧被你遇上了一个带着孩子又不认识路的弱女子,她来滨县探亲,包裹里一定带有财物。你通过对她的帮助得到她对你的好感,一步步把她骗到人迹罕至的山下,对她实施了抢劫杀害。你本来就是一个暴力型的冷血动物,你既然敢掌掴你的导师,还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不得呢?”
冷血无情,伤天害理,欺师灭祖,抢劫杀人……
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与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他想起了妈妈,现在,妈妈应该知道她的儿子已经被关进监狱,身上被打上这样耻辱的烙印!她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妈妈一定不会相信她的儿子是杀人犯!
唐叶文离开家的时候,把他和老师之间的秘密悄悄告诉了妈妈。他不能告诉爸爸,因为爸爸的性子太烈,会在无意间走漏了风声。他想,如果自己遭到不测,这个秘密就让妈妈一个人承担起来!可是,如今的他糊里糊涂落进这个境地!妈妈,对不起!儿子让你体面的人生蒙尘了。
他想起了艾佳,曾经的知心爱人。她的处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受到众人的歧视?她善良的心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的心纯净如一张白纸,怎么能容得下如此污秽的声誉?艾佳,从此不再相见了吧!
唐叶文面壁而坐,就像聋哑人一样,任同室的犯人辱骂殴打。他就是一块破抹布,被命运之手随意扔在世人遗弃的角落。他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失去了拼争的力量。
“哗啦”一声,黑暗的小屋子漏进来一束光明。唐叶文没有回头,他的心已经灰暗不堪。
“唐叶文,出来!”一声威严的喝令,唐叶文麻木地站起身,佝偻着身子走出房门。屋外的阳光灿烂,像千万支绣针刺进他的眼眸。他掩着双眼适用明亮的世界,被两位民警押着前行。
民警没有把他带到审讯室,却是来到一个亮堂宽大的房间。他从玻璃窗口看出去,一个妇人低着花白的头坐在窗外。听到警察的说话声,那妇人抬起头,唐叶文吃了一惊:“妈妈,妈妈!”他的泪水涌出眼帘。
唐叶文看到,妈妈的头发灰白,像落了一层霜花。她憔悴忧虑的脸色,身体虚弱成秋天的枯枝。她的眼睛红红的,顶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全没了从前干净利索的影子。妈妈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儿子瘦削的脸颊,却被冰冷的窗玻璃挡住了。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嘴唇抖抖着:“叶文,孩子,你真的是杀人了吗?”
唐叶文难过地看着妈妈:“妈妈,相信我,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妈妈含着泪:“妈妈相信你,我的孩子连小动物都舍不得伤害,怎么会杀人呀!孩子,你要相信政府,他们不会冤枉好人,你一定要配合公安同志说明情况,让真正的凶手早日落网,告慰死者的冤魂。”
唐叶文擦了一下泪:“我会的。妈妈,我的导师还好吗?”
妈妈顿了顿:“教授知道你的现在的境况后,三四天不吃不喝,本来就生病的身体更坏了。前天早上,他的夫人发现,教授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已经在夜里去世了。”
唐叶文感受到心底的崩溃,他颤抖的身体快要支持不住了。守在一边的警察说道:“探视时间到了,回监室去吧!”
唐叶文扭曲着身子对着妈妈喊:“妈妈,你看见艾佳,告诉她,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妈妈,记住我拜托您的事呀!”
凄绝哀伤的声音缭绕在宽敞的大厅,他没有看见,妈妈捂着脸哽咽着蹲在地上久久无法站起来。
唐叶文从妈妈那里得到老师逝去的噩耗,他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老师逝去了,他那一掌像一个悬念,永远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不敢想象,将来怎样面对师母和同学们。如果不幸再把手稿的事情暴露了,更是对不起老师的在天之灵。他掴在老师脸上的那一掌,是立在他二十二岁零四个月面前的一堵悬崖,把他的生命轨迹生生分成决然不同的两半。
唐叶文抱着头坐在监室的地上,瘦削的双肩像两个坚硬的驼峰。同室的犯人过来踢了他一脚,唐叶文猛地扭过头,眼睛里喷着愤怒:“走开!再惹我,老子弄死你!”
那人骂了一句:“有能耐了?小胳膊小腿麻杆子似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废了你!”
侧躺在铺位上的一个大汉哼了一声:“得了,跟一个快死的人较什么劲。”
那人又踢了唐叶文一脚,退回自己的位置。
唐叶文骂了一句:“你他妈识相点,我就是杀人犯,不在意多杀一个!”
唐叶文被自己说的话惊了一下,他忽然记起主审警察的话,自己还真是有着这样的暴力倾向啊!他为自己的堕落感到悲哀。他绝望地思索着,看来我天生来就有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天分,掴出去的一掌,不过是借着老师的请求,把心中的恶念合理释放罢了。如此恶人,杀人放火也不足为奇。即便今天没有犯罪,将来说不准真的会变成一个畜生般邪恶的东西。
“导师因我而死,我就算跳进滚滚长江也洗不净身上的污点了。”唐叶文悲伤地想。多少年培养出来谦谦君子的人格如此被世人龌龊,还不如跟了导师同去,即便是身后为世人唾骂也于自己无关了。既然是天生的罪犯坯子,还不如快一点死掉,不给人世间添乱。唐叶文打算放弃自己无谓的生命了。想到这里,几天来纷乱无序的心反倒平静下来。夜里,他睡了一个入狱以来最安稳的好觉。
再一次提审的时候,唐叶文平静地承认了抢劫杀人。主审警察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这样一个抢劫杀人重大刑事案件,被害人是军人的妻子,案子在省厅挂了号,市局局长亲自督导破案,县公安局成立了重案专案组。专案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案,公安干警们的心里是多么的激动呀!
“你终于承认了。交代你的犯罪过程吧!说得详细点!”主审警察稳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
唐叶文愣住了,他以为承认了犯罪事实就可以了,没有想到,还要交代犯罪过程。没做过的事情,怎么交代过程呢?他想了半天:“我把那个女的骗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天快黑了,四处没有人,我用绳子勒死了她,扔到一个小树林子里了。”
警察怒吼一声:“你瞎说什么?明明是用手掐死的,哪来的什么绳子?”
唐叶文愣了愣:“我当时太慌张了,忘记是怎么杀人的了。是的是的,没有绳子,我是用手掐死了她。”
“还有呢?”警察紧张地追问。
唐叶文想了想:“后来,我抢了她的包裹,把食物放进我的包里,她的包裹被我扔了。”
“还有呢?”
唐叶文低下头思索了一下:“我看到天已经黑了,慌里慌张跑到一户人家,骗了人家一顿饭,又在她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继续逃跑上山,后来被你们抓住了。”
“那个孩子呢?你把他怎么样了?”警察如火的双目盯着唐叶文,唐叶文感觉自己要被他咄咄的目光烤炙成灰烬。
唐叶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那么一个小小的粉粉嫩嫩的孩子,天使一样的可爱,谁能下得去毒手?想一想都是罪过。他思虑了半天:“那个孩子,我,我把他放到路边的草丛里。”他顿了一下:“哦,不是,我把他扔进河里去了。”
审讯他的民警嗖地站了起来:“带上他,去犯罪现场,找找那个孩子的下落。”
警察把戴了脚镣的唐叶文推进吉普车,吉普车颠簸着来到一座山下的小路停了,几个人拉着他来到山坡上的野草丛。唐叶文看看四周,这个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不安。
警察指着乱枝遮盖的小路问:“是在这里吗?”
唐叶文低头回答:“是,就是这里。”
“你把女人的尸体拋到哪里?”警察接着问。
唐叶文胡乱指了一个方向:“那里,那个小树林里。”
警察吼了一声:“胡说!明明是这边的野草丛里。”
唐叶文急忙点头:“对,对,是这里。当时我太慌张了,方向都记不清。”
“你把孩子扔哪里去了?”警察把唐叶文拉了一个趔趄。
唐叶文指着一堆草丛:“那里,扔在那里了。”
几个警察过去查看了一圈,没找到孩子留下的痕迹:“这里的草长得齐齐整整没有一点压过的痕迹!你究竟把孩子扔哪里去了?这里周围都是山林,你说的河在哪里?”
唐叶文捧着铐起来的双手擦擦额头的汗珠:“我记不住了,也可能是条山沟。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又是在黑夜里,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啊!”
公安干警们在山脚下仔细搜寻了很久,没有找到孩子的蛛丝马迹,只好把唐叶文押了回去。
专案组分析了唐叶文交代的行凶经过,发现许多事情都与现场情况对不上。仅凭这些材料无法结案。他们决定趁热打铁,连续审讯。无奈,唐叶文每一次供词都有不同,甚至互相矛盾,公安们都很恼火。
专案组分成两个阵营,一部分人认为唐叶文行凶的证据不足,交代的作案地点也对不上号,抓捕时的背包里没有受害人的东西,而且最关键的那个孩子,像谜团一样的孩子,一直没有找到下落,给他定罪证据还不足,或者是行凶者另有其人。至于唐叶文的认罪,可能是受到什么刺激破罐子破摔罢了。
另一部分人认为杀人犯就是唐叶文,理由是没有刑讯逼供,他是自愿承认的,杀人动机也成立,他出现的时间,行走的线路,都与犯罪现场相吻合,至于那个孩子,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被山兽叼走了也说不准,凭这些材料就可以定罪结案。这样的恶性案件,应该从快从严处理了才好。
唐叶文从杀人现场回来后就被关进了单独的小屋,手和脚都上了铁镣。沉沉的铁镣生了锈迹,不知道它曾经绑缠过多少恶毒的死刑犯呢?唐叶文抱着必死的心念,他已经闻到充斥在铁镣勾环间死亡的味道了。在焦躁的等待里,十多天过去了,还没见公安给他判刑,唐叶文的心急燎燎得难受。横是一刀,竖也是一刀,他只想痛快利索地赴死,莫让神经绷紧身心憔悴受尽折磨。他怕时间拖久了,赴死的心志有所动摇,反倒死得牵肠挂肚,凄凄切切,空把绵绵愁思留在世上。
暮秋夜寒,一丝冷清清的月光从逼仄的窗口射进黑黑的小屋,照着唐叶文满眼的凄慌。他像个困兽在昏暗的囚室里转来转去,他留恋地看着那缕惨白的月色照进屋里,就像一条细细的绳索挂在黢黑的墙壁上。他想,如果这是一条真正的绳索就好了。他突发奇想,看着自己绽开线的衬衣,如果把衬衣撕成碎条,不是与绳子一样吗?唐叶文被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坐下来,两只手笨拙地往下脱衣服。他解开衣扣,试着一点一点拧来拧去从肩膀上脱下衣袖,他耐心地用牙齿顺着绽开的裂缝撕扯,终于把衬衣撕成碎条。他激动地拖着脚镣在窄小的房间里徘徊,找寻适合挂起布条的地方。窗口太窄太高够不到,墙上光秃秃没地方挂,他沮丧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真是想死都找不到地方呀!他倚着铁门,背上铁板的寒凉从肌肤渗入骨髓。他回头审视,发现门框上有个小小的凸起,好像是一块折断的螺钉。他欣喜着,把布条小心地挂了上去。螺钉凸起得太小,布条挂上去便滑了下来,他耐着心再次挂上去。
几个值班民警在院子里巡逻,听到监室里好像有响动,值班队长走过来推开门上的小窗口,打开手电筒往里照着看了一眼,只见唐叶文跪在地上,脖颈上缠着布条,两只手正在费劲地往门框上挂布条的另一端。他喊了一声:“住手!”一边招呼同事去值班室报告警情,一边找出监室钥匙打开门锁,两个人用力推开门,把唐叶文脖颈上的布条撕扯下来。
唐叶文自杀未遂,专案组加大了对他的管控力度。唐叶文的内心快要崩溃了,实在找不到解脱的机会,他只好用绝食来表明决死之心。
唐叶文几次三番的寻死,坐实了是他杀了人,企图逃避刑法追究,从而畏罪自杀。专案组的民警们大部分支持给唐叶文定罪结案。只有做记录的文书不同意结案,他说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不清楚,那个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翻看提审唐叶文的记录,前前后后互相矛盾,每次说的都与之前说的不一样,这样结案是不是太急了?
专案组再次提审唐叶文。唐叶文已经把自己演绎成案犯,因为去过案发现场,又经过多次的提审,对作案的经过都知道得非常清楚。他把杀人过程当成故事编纂得合情合理。警察再问孩子的下落,他说扔山沟里去了。或许,早被野畜叼走了吧!最终如他所愿,得了个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
公审大会上人山人海,人们看着这个戴眼镜的人,瘦弱的文质彬彬的样子,竟然杀死了一对母女!这样文弱的一个杀人犯,颠覆了人们对行凶者穷凶极恶的认知。唐叶文木木地立在台子上,被愤怒的人们海涛一样铺天盖地的诅咒淹没。他觉得自己早就死了,死在掌掴老师的时候,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人,哪里有资格活在人世间。而那颗划破冬日宁静的子弹,只是为了在这具行走的尸体补上一个仪式而已。
在这具活着的尸体成为真正的尸体以后,有人看见,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将这尸体化成的灰烬,倒进似野马奔向大海的浑浊河流。
多少年后,滨县破获了一个拦路抢劫犯罪团伙。在审讯的时候,一个小头目交代了曾经杀人抢劫的罪行,他说,唐叶文是替他死的。而他的杀人动机,是为了抢那个孩子。因为他的姐姐结婚多年没生孩子,被婆家嫌弃。当他在黄昏的车站遇上了怀抱孩子的单身女人,便起了抢孩子的坏心思。他假装热心,谎说自己知道军营在哪里,诱惑心神不定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进他一步步设下的圈套。他领着母女两个来到一座山下,看看四周没有人,便凶恶地一把抢过孩子,女人拼命喊叫着与他抢夺孩子,被他扼住喉咙致死。如今,那个孩子在他姐姐家已经快十岁了。杀人后,他潜逃到东北的亲戚家里。后来,听说有人替他担了罪名被执行枪决,才放了心回到家里。
听到罪犯的供述,曾经做过记录员的老警察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唐叶文死去十年后,他的老母亲取出教授当年撰写的考古手稿,交给唐叶文曾经就读的学校。她双手颤抖着,喃喃自语道:“叶文,我的孩子,妈妈把你托付给我的事情完成了,你现在可以瞑目了吧!”
秋风如卷,落叶翩翩似蝴蝶起舞,一片金色的叶子扑进老母亲的胸怀。老人把叶子捧在手里,轻柔的,如同捧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叶子舒展着,紧贴在老人枯瘦的手心。老人抬头看那在秋风中摇曳的树枝:“又是一个秋天。”她自语着,一滴泪珠从她脸颊的皱褶间静静流下。
(文系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