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芥(一)
01 舰长
我们活在现在,生活在连续不断的每一秒中,而不是过去和未来。
这是在星尘号飞船的休息室内,表情严肃的舰长对大副说的话。
在自成星球的这个世界里,除了舰长以外的十二位成员都各有其职。舰长分别赋予他们大副、二副、水手之职,算上他,人数正好凑够最后的晚餐。
他对大副说完这句话时,飞船外的一颗陨石正旋转着,以优雅的姿态越过舷窗,准备投身一颗足够吸引它的行星,奔赴一场流浪到终点的陨亡。
大副接着说,可是,舰长,是不是我们从起航开始就在奔赴未知。
是的,这我知道。舰长以胜券在握的口吻回答道。
舰长发挥他惯常逃避的本能,然后准备结束对话。
因为接下来大副想要问他的问题,他更加解答不出来。如果从人给客观下的定义来说,想要给这个问题一个绝对客观的答案,他需要博观古今,需要漫长的寿命,需要站在时间线之外去解释这个问题。
生命的意义在他这里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虽然在犹如孤星的飞船上,这个问题显得尤为可笑。
这是一个能轻易绕过却十分显眼的障碍。它就横亘在那儿,时不时显示一下它的存在感,时而忽现于坦途,时而隐没于荆棘,有时候强迫人不得不放下脚步,蹲下来研究一会儿。这个问题有时像个愚弄人的笑话,不需要很紧迫的去解决掉它,可一旦决心要解决的时候就会发现它特别棘手。
舰长想要提前声明,这是一篇作者笔下的作者所写的小说里的小说。
作者在黑沉沉的夜晚,坐在空调房里,喝着汽水,边打字,边玩儿手机。
作者笔下的作者也在黑沉沉的夜晚(在我们看来几十年来未曾有异的夜色下),坐在狭小的木屋里,喝着不兑糖的咖啡。
小说背景是上世纪中期的欧洲,小说里的小说背景是比小说背景还要晚上几百年的未来,一艘名为星尘号的飞船里。
这些都不重要。
因为舰长永远不会知道本文真正的作者在干些什么。就如同他在写航行日志的时候,他也说不清楚脑子里的想法是因何而产生的。
舰长觉得他不该说起这个,他只是想表达,作者本人正处于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下述所说,作者负责,而我,概不负责。
大副说:舰长,醒醒,您偏离了航线。
舰长将脚从控制板上移开,从梦境漫游中醒过来说:是的,我知道。
舰长调转了方向,在与某颗在宇宙中流浪的无辜彗星撞个舰毁人亡前,马上将存在与不存在留在这篇文章里让它们自己没完没了去。
至于刚才梦中所感受到的如坠数个深谷的意象旋涡,在现在只能听见机器运转声的飞船内显得毫无意义。但他还是不由想起梦中所见,回忆起从虚幻中诞生的真实,木屋、篝火、空调与手机……等等,手机是什么?
舰长疑惑了片刻,但很快就将这个奇怪的梦忘记了。
他手边有一本摊开的书,书页上有一句写着——神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是神的创造,他只会诧异他的世界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舰长还没等看到这一句,就狠狠的合上了书,将它扔给了身后的大副,并且发誓再也不会打开这种令人昏昏欲睡的东西。而此时,飞船已经穿越虫洞,到达了奥尔特云的边缘,正在向太阳系外驶去。
如果他没有说梦话的习惯,那么飞船上的人不会知道这位看上去沉着冷静的舰长心里有着多么无所谓的想法。就好像没有人认为飞船调转了航向是舰长对自己失误的补救。就好像在神明也束手无策的灾难来临之前,没有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一样。
星尘号里的所有人,包括这只舰体本身,都从一种无意义的出发开始,漂流到另一种无意义中去。而此次航程没有任何确切目标,如果非要形容,那么这只是一场漫无目的的宇宙漂流,由一个流浪者,带着另一群流浪者。
舰长只是不小心捡到了这只废弃的飞船,而恰好它还能飞。它像个在边境卧底了多年的战士,虽然看上去像是被随便丢弃在这里的废铜烂铁,但意外的是它还有充足的燃料。它所能穿越的距离以光年为记,在那之前它需要待在风沙里,用几百年去等待一句简单的前进或者撤离。
在组建起所有的船员之前,舰长首先遇见的是囚徒。
字面意义上的囚徒,被关在休眠仓里,外面挂着一把古老的铜锁。舰长解锁了休眠程序,却对外面的铜锁束手无策。
他需要一个锁匠,不过这种职业在现在来看实在稀缺,或者,他应该找一位机械工程师,工程师会扫描这个铜锁的结构,找出最合适的程序,然后交给机器人来干这件事。
舰长绕到飞船侧方,舱门并没有关。他爬上飞船,走进驾驶室。
很巧,他学过操纵飞船。
小时候他就想要成为舰长,并因此考了军校。然而也许是年轻作祟,毕业之后他并没有加入军队,而是改行成为了一个诗人。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当诗人,他觉得自己只是需要机会去释放自己心里各种奇怪的想法,于是他成为了一个哲学家。
现在还是一个哲学家的舰长看到这艘飞船,那些游魂一样漂浮在天地中的思维在0.1秒内就已飞跃了亿万光年。舰长认为,优秀的哲学家必要身体力行,而目前来看,没有比一趟寂静而遥远的旅行更适合他践行的事情了。
于是他最终成为了这艘飞船的舰长。
人生是一个圆。舰长如是想。
每个人都以为世界是以自己为中心辐射出去的点,尽头连着所有可视与不可视之物,但人们忘记了所谓无限也是一个循环。人们从一堆可能性里面逃逸出来,然后又坍缩回一堆可能性里。所以世界是一张网,是无数点的联结,你拿起一本书的时候,书也在拿起你,你在编织结点的时候,那些结点就会组成一张网,将你牢牢困在里面。
没错,他想说的其实是,人生来就在作茧自缚。
02 大副
大副曾经是真正的大副。大副认为不懂海洋的人就不懂星空。
深邃而神秘,是它们的共同语言。然而最深处的海洋也会时不时掀起一阵细小的喧嚣,但在宇宙中,一颗超新星的爆炸却安静得像一幅动态画面。那是一幅绚丽而可怕的毁灭图景。
舷窗外,燃烧了数周的光点逐渐熄灭之时,大副与飞船上唯一的研究员才终于看完了这场来自于百万年前的默片。
那片区域重归黑暗,黑暗却并不虚无。一道无形视界悄然形成,形成无人可窥的屏障。谁说空间没有终点?
大副在追寻着某种实现,哪怕仅仅是纯粹思维上的实现。他想起在海洋上扬起风帆时手掌的触感,那时候哪怕是风这样的无形之物也有真实可及。征服是人的本性,这就是为什么他环绕了所有海洋,再从废墟中组装起新的废墟,夸父逐日一般驾着废墟穿越荒原。在球体内,他永远追不上地平线,他相信真正的世界必定在大气层的外面。
星尘号漂浮在闪耀的群星中,犹如尘埃。
研究员回到自己的卧室伏案写最新的研究报告去了。大副趁这个时间上下巡查了整艘飞船。
他走到驾驶舱,将扣在舰长脸上的书拿走,拍醒了留着口水的舰长。
大副看见舰长脚下的显示屏幕上,他们已经偏离了系统设定好的航向。他说:舰长,醒醒,您偏离了航线。
舰长将脚从控制板上移开,在睡眼惺忪中修改了指令。他看了看大副,将那本导致他昏昏欲睡的罪魁祸首递给大副,说,看样子你有很多空闲时间,大副,如果实在没事可做可以看看这本书。
大副恭敬的接过书,说,好的,舰长,我会看的。
大副离开主控制室,前往飞船尾部。
飞船内唯一的一间囚室正在那里。
这是舰长起的名字,囚室,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囚室。比如,幽闭恐惧症患者的房间,小王子的星球,以及超大质量黑洞的视界以内。
但囚室之所以成为囚室是因为里面关着囚徒。
他解锁了囚室的门,10个休眠仓像棺材一样安静的躺在两边。他想,在空间有限的飞船里,设计者不仅考虑到荷载量与休眠人数的关系,还亲切的考虑到了人本是害怕孤独的动物,哪怕操控这艘飞船只需要一个人,但谁都不想做一个孤独的“舰长”。
舰长除外,他是天生的舰长。
舰长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面孔比真正的军官还要刚毅,他的双目比无迹的宇宙还要深邃,他的心灵比舰体的外壳还要坚固。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困难必然将人类击倒,那他将毫不犹豫的站在世界之外。
这些夸奖毫无奉承的因素,因为大副从来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当人类无法破解这种思维与语言的隔阂。不能表达的要比能够反映的更加真实。
语言是一个只能输入却无法剖析的密闭玻璃容器。他们表达前需要在琳琅满目的玻璃工艺品前精心挑选,然后再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装进去。有些容器包装华丽,有些容器平平无奇。有些容器甚至有镜像作用,从那里看过去是盖然性的天地,它告诫人们永远不要妄图从真实的映照中寻找真实。有些容器能包容的内容丰富一些,有些容器能包容的内容很贫瘠。他们习惯将英语用作日常对话,舰长喜欢用星舰专用语,毕竟他的聊天对象大多时间都是飞船的中控电脑,研究员写报告时则喜欢用拉丁文,那是连翻译器都时不时会蹦出几个问号的古老语言,而在吵架时他们更愿意用中文,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问候语可供挑选。
总之,舰长在形而上的船头瞪视风雨,而船舰内毫无止歇的现实庸碌永远属于大副。
至于二副,大副不会强迫他帮自己分担那些琐事。二副总是紧锁的眉毛让他看起来实在可怜,以至于飞船上的所有人都避免再给他的身上增加稻草。因为如果一个人对舷窗外变幻莫测的宇宙都失去了兴趣,那么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所有人予以同情。
某一刻,大副甚至觉得二副和囚徒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如果问不断追逐存在与实现的大副,什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情景。大副会毫不犹豫的回答:逃不出去。比逃不出去更可怕的是想逃也逃不出去。如果有人试图向大副描述一具失去五感不能行动的身体里囚禁着一颗活跃思维的大脑,大副肯定会在汗毛倒竖的前一刻将那人揍成陀螺。
这么看来二副以及飞船上的这些太空漂流者都要比囚徒更像囚徒,毕竟他们有些受限于身体,有些受限于思维,而处于休眠状态的囚徒则与死人无异。
大副刚打开门时,二副正从“囚室”从走出来,正撞见门口的大副。年轻人的眉宇间有深深的疑惑,似乎在思考某道地狱级别的难题。他看了一眼大副,轻点了一下头,就眉头深锁的离开了。
大副走进囚室,检查着没有投入使用的9个休眠仓,来到了最后一个休眠仓面前。
休眠仓外面挂着一把古老的机关锁。那里面关着一个囚徒。
这个囚徒从航程开始就在那里,在这之前,在大副看见这艘废弃的飞船时就在猜测这里面的人是不是在里面躺了连自己的想象也抵达不了的时间。究竟是谁将她关入时间的牢笼?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舰长将这个解锁任务交给了锁匠。
从那一刻开始,一个能修理飞船的机械师,成为了一个埋头苦干的锁匠,所有人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都丧失了耐心,最后连舰长也不再去关心锁匠的进展,大家都在说,这个虚有其表的锁匠是多么名不符实。
大副隔着透明的罩子,注视着囚徒在褐色液体中漂浮的长发和那双似乎永远不会睁开的双眼。
锁匠依然正坐在旁边的地上,手里鼓捣着一些大副没见过的器械,地上铺着一堆大副看不懂的图纸,一个小型机器人正垂头丧气的蹲在一边,举着两个机械臂,像是一个投降的姿势。
写在最后:
本文与生命的意义这一永恒话题有关,与正经的哲学观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