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之忌2020-02-13

图文 杨泽平

《倚天屠龙记》的主角是张无忌。张无忌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大有嚼头。单从字面上看，“无忌”好象是“无所顾忌”，“无所忌惮”，“无所忌讳”，就像印象中江湖上那些目无王法、快意恩仇、随心所欲、豪气冲天的英雄那样。然而，在金大侠眼里，张无忌并不是任意自在，天马行空的大英雄，反而是一个“个性比较复杂，也是比较软弱，较少英雄气概”“一生总是受到别人的影响，被环境所支配，无法解脱束缚”“和我们普通人更加相似些”（见《倚天屠龙记》后记）这样的人。张无忌的心中条条框框反而比常人更多，无忌之忌，实在太多！

第四十回“不识张郎是张郎”周芷若和张无忌的一次真心话大冒险，无疑是小说的高潮部分，更是揭开无忌性格之谜的钥匙。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出“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这段对话十分精彩，和《红楼梦》林黛玉最后那句“宝玉，宝玉，你好……”十分相似，都是意犹未尽，大段留白，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不同的是，黛玉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没有标准答案。而张无忌的心思，书中做了详尽的心理描述。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彷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做什么？”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均有关联。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实在是心有千千结。这个本来很容易的四选一单选题，张无忌愣是做成了论述题，并且论述到最后还没有回答周芷若的问题。

不管张无忌的顾忌和“真正爱谁”这个问题的关系多么牵强，他所纠结的无外乎三个层面：

第一层面，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个想法也是金庸先生塑造的武侠人物的共同特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是儒家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高境界。能力大了，可以有更大的担当。身处乱世，当然是驱逐鞑虏，为百姓谋和平。张无忌的童年前半段，和父母在冰火岛上，虽然日子过得简陋，却也由于远离尘世，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还算是享受了父母之爱的亲情与天伦。自从返回中土，先是被坏人掳走，又在武当山上亲眼目睹双亲被武林众派威逼自尽，自己又身中玄冥神掌巨毒，不但成了孤儿，而且虽经张三丰全力救治，也是命在旦夕。从此走上了一条求生、求医、求存的成长之路。有道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所幸的是，在大磨难这所学校里，张无忌顽强生长成才，虽经历了人世间各种算计和生死考验，他善良宽厚的本性依然不改。经受了乱世苍生所能遭遇的各种变故无常，体验了异族统治者对黎民百姓的残暴行径，张无忌的骨子里从小就种下了为民担当的志向。六大派围剿明教的光明顶一役，偶逢张无忌炼成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心法，他排难解纷，独当六强，力挽狂澜，一战成名。随后，更是在时势的推动和裹挟下，领导明教和江湖各派开启了驱逐鞑虏的光辉事业。这期间，虽然和周芷若、赵敏、小昭、殷离有过许许多多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但是要在这四个姑娘之间做出取舍，张无忌显然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在大事未成的情况下，他显然把儿女之情深深隐藏了起来，无暇也无心认真斟酌。因此，面对周芷若的问题，张无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该如何选？”，而是“要不要选？”。

第二层面，个人事小，江湖事大。张无忌做明教教主是被逼的。从开始的不愿，到后来的自觉，虽然他也在适应这个领导岗位对自己的要求，但是他的性格已经决定他必定不是一个成功的政治领袖。正如金大侠在后记中对张无忌评价的那样“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当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强做了，最后也必定失败。”“一是忍（克己之忍、容人之忍、对敌残忍），二是决断明快，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虽然如此，张无忌依然是一个敬业的领导。在他的心里，事业的分量远远超过了家庭的分量，集体的荣誉远远大过了个人的得失。在个人利益可能与集体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他选择的天平毫不置疑的总是倾斜于集体或者别人一方。对于非常爱他的四位姑娘，到底无忌心里更爱哪一个，这个本属于个人情感的私人问题，张无忌却把它放在了和谁在一起更不影响明教声誉甚至江湖大局这个考量之中了。本该是感性问题，对他却成了理性问题，这也许是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的不同。明明眼前的是四个个性鲜明、特点各异的姑娘，张无忌的眼里却透视出了每人或出身、或经历、或性格可能对明教乃至江湖产生的风险。这一点张无忌虽然有些婆婆妈妈，不够果断。但是联想到他的父亲张翠山、母亲殷素素不幸的婚姻导致悲惨的结局，最终给张无忌心理投射的巨大阴影，也能够理解张无忌此刻的踟蹰。虽然他过于谨慎小心了，但是对于集体而言，对于影响力巨大的领导者而言，谨慎总比草率要好一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无忌从父母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上一代人的悲剧没有在下一代人身上再次重演，尽管现实中往往如此。

第三个层面，雾里看花，真真假假。张无忌在恋爱上的选择恐惧症，固然受他妈妈临终遗言（“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的影响，然而，与四位姑娘的表现关系更大。好人固然容易知道，坏人脸上也没写字。关键是每一个人都不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那么简单。且不说在光明顶点拨剑法救了无忌又被灭绝师太胁迫当胸刺了无忌一剑的周芷若，也不说诡计多端、屡屡捉弄无忌却又为救无忌以死相逼、和父兄断绝关系的赵敏，也不说易容换面、深藏不露的殷离，单就是看起来最单纯、从无害无忌之心的小昭，竟然也保守着波斯明教总教继任教主的天大秘密。江湖险恶，雾里看花，无忌对四个姑娘哪个都看不透，要他做出选择，也真是难为他了，何况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四个选项，都是应选项，都是歧义项；一个选择题，既是送分题，更是跑分题。难怪无忌左右徘徊，无从决定。

看到张无忌实在为难，周芷若进一步降低了选择题的难度，排除了两个选项：小昭已远去波斯，殷离已经告别。只需在赵敏和周芷若之间做出选择即可。感谢金大侠为读者确定了答案，张无忌听从内心的答案，说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对周芷若是敬重，对赵敏才是刻骨铭心的爱。虽然，不知道赵敏去了何方，即使天涯海角，也要追寻她。

水落石出，豁然开朗。

读者心中的谜团解开，作者又给大家最后留了一个悬念。张无忌答应要满足周芷若一个要求，周芷若却不肯提前告诉他要求是什么，只提示了一句，等张无忌和赵敏姑娘结婚那天，她也许会想起来自己的要求是什么。有情人能否终成眷属？周芷若会不会像赵敏大闹她与张无忌婚礼那样再搅黄两人的婚事？作者没有说，读者自己想吧！

从周芷若和张无忌两人真心话大冒险这一节，我们能够感觉出无忌之忌，简直不像天下武林第一应该有的做派。其实，无情未必真豪杰！越是心中有原则，行事局限越多。越是没有底线的，越是胆大妄为。是以真正的大英雄，才往往心忧天下，充满家国情怀。为国为民敢于迎难而上，虽万死而不辞！为大义正道能够忍辱负重，虽坎坷而不避！

正如作者对张无忌在后记中评价的那样，他不是一个好领袖，却是一个好朋友！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为无为；有所忌，有所不忌，是以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