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14)
我蹲在我爹娘的墓碑前,抽出一根烟点着,吸了一口,忽然记起我爹以前是抽烟的,他从不去小卖部买香烟,每年自己种一分地的烟叶,晒干了,切成丝,用一根熏得焦黄的竹烟袋杆抽着,这根烟袋杆还是他爹留下的。他烟瘾不大,至于我们忽略了他这个嗜好,夏秋两季天热时,晚饭后,他坐在檐下的青石块上,嘴里叼着烟杆,悠悠地抽着,烟丝明灭,黑暗中映照这他这张忠厚的面孔一闪一闪。那时,他也许想着自己的心事,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享受一份属于自己的自在时光。我爹这种沉默的,表现的窝窝囊囊的老黄牛性格,很快让村里人忘记了他曾存活过。而对我们家来说,家里最重要的男人没了,我娘一个女人在强悍,也不啻梁柱倾塌。埋葬完我爹之后,一家人坐在简陋破旧的木桌上吃晚饭,我娘对老缺说:现在家里只能保一个,老弟,你下来种地吧。你哥成绩好,咱们家再熬两年先送他上了大学。等他出来再拉扯你们。
老缺当时就摔了筷子:凭什么供他,我还有一年照样考出去!他横着那对母狗眼,向我挑衅。
我娘十分果断地镇压:你哥比你有出息。将来能帮你们两个。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做娘的就是这个决定。将来你要怨恨就怨恨我。
老缺气哼哼地冲出门去:你就是偏心。我不会给他做牛做马。我回来种田也不会帮你们多做一分。
我娘气得大骂:天杀的,自己分出去单过。将来也别指望我给你娶媳妇。
我眼眉早就立起来了,双目喷火,站起来,就想冲出去狠狠扇他几耳光。我娘冲我厉声喝道:坐下,还嫌人家看笑话不够吗?叹了口气说:等他再大两岁能看能点主见,别人家一挑唆,他会憨憨傻傻回家闹。唉,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娘那时已经到了心力交瘁地步。老缺到死都表现出来的叛逆和放浪形骸大约跟中途辍学有莫大的关系。直到我娘晚年,他醉酒之后,又翻出我爹怎么死的这桩就旧案,说我爹死得不清不楚。刺动我娘的心病,我娘再也无力镇压,只能暗自垂泪。
在北京我很少去想这些往事,仿佛尘封了一般,回到家脑子空下来偶尔会闪过过往的某刻。这次回来脑中纷至沓来的都是旧事。我将香烟倒查在我爹墓碑前的香炉里:爷,抽吧,这时中华烟,你以前抽不着的。在办理我娘的丧事时,我将我爹的旧坟也重翻建了,两座坟墓连在一起,是这片祖坟山百余座坟墓最气派豪华的。就像当初给我娘建房子一样,就是要让乡下人一眼看出来,形同标签,就是一再让他们意识到谁最后钱势。虽然祖坟山林深草密,只要村里人清明时才能意识到这一点。对我老说,如同一种报复的快意。
三莲打电话报告我娘的死讯时,我在会所搂着新欢睡得真香。我网上预定好机票临出发,心里盘算着如何大操大办,忽然意识到一个无可掩饰的缺陷。老缺光棍一条,而我无后,我娘的墓碑上将不会刻上孙男娣女的姓名,这就意识这我们家有可能绝后了。任何风光大葬立刻会显得黯淡无光。我立刻退掉机票,开车到公司,陈璐一向喜欢坐镇在办公室,好像她掌控一切似的。我推开她办公室的门,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我老娘走了,你得跟我回去奔丧,张弘毅也得去。
她扬起那张干巴消瘦的脸,即便是抹了名贵的发妆品也难咽苍白。她心里在盘算的时候,眨着三角眼,抿着薄嘴唇,不紧不慢用做生意的口吻道:我去没问题,怎么找也算儿媳妇嘛。张弘毅要上学嘛,再说 ,你们平时处得不算愉快,孩子正在青春期,很叛逆,到时我怕管不住,整除什么事来。
我知道她趁机捏着我谈条件,我们两个明争暗斗下来,我跟她相当于划江而治,她负责一些行业和区域,我负责一些行业和区域;各自承担自己的成本和费用;整个公司作为一个平台,按项目收取管理费,养一些同用的研发、技术和行政人员等等。陈璐虽然十分精明,人也豁得出去,搞关系十分在行。不过弱点极为明显,第一是不懂技术不懂业务,项目金额一大,关系再好的用户心里也犯嘀咕。第二,喜欢不如自己,顺着自己的人,控制欲极强,事必躬亲,因此成天疲于奔命,不过她自己乐此不疲,执迷不悟。分摊不到两年,我掌控的业务量是她的三倍多,利润四倍多。我于是单独招聘后台人员,再半年,公司平台人几乎走光了,后台人员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她要调用我的人员需要核酸成本,无形中她已经沦落成为我下面的一个事业部了。到前年,形势倒转,年底核酸费用,如果扣掉分摊的各种成本,年底她和她带的人倒欠公司一百万。实际上,公司的费用支出没有我签字,她是无法支配分毫的。但名义上她仍旧是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夫人。
我装出不是很在乎的样子:那算了,那我就跟我妹谈,先继一个儿子到我名下,也让族里的老人和亲戚做个见证。
她听了有些慌乱:没听说过继外甥的,又不是同姓。我知道她这几年一直盘算好的底牌,她那个孽种名义上也是我的继子,万一我哪天将我耗死,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继承财产。再过几年野种长大了,如果我们之间爆发财产大战,他们娘俩可以合起伙来对付我。
张弘毅刻你娘的墓碑上也算对你们关系的一种强化,这样也好,以后你们相处的也许会更和睦一点。她口风一变,走另外一招棋,想借此造成一种既定事实。将来或许可以作为呈堂证供之类的。
我心想,小乌龟把我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他房间的墙壁上当飞镖的靶子。我从他脸上扫一眼就能读出隐藏在镜面后面的毒怨的目光。我这生怎么可能给他做衣赏。就像我们在人前演戏一般,我们做出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样子。这次不过将回老家再演一次;凑巧的时,小王八蛋的爹正好也姓张,不明就里的人还真以为是我基因的产物。如果她不清楚自己的角色,那么以后在公司也没戏唱了。在她需要撑场面的时候,毫无疑问,我也没必要给她好脸子。我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一个机会可以彻底将她洗出公司、扫地出门。
她清楚她现在很难通过什么来拿捏我,态度立刻软化下来,你先走,我接了弘毅到家里,不是还需要先对他做一些心理疏导和建设吗。
势力对比决定很多层面的东西,他们娘俩演得没有出戏,至少在村里人和亲戚们看来是这么回事。我点着一根烟,扭头看上我娘的墓碑:老娘,不要担心,老张家不会绝户的,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攒万贯家财不可能让给不相干的人,更不可能给刻在上面的这个野种。这次并购顺利之后,三年后弄到一笔巨款,甩掉这个狗皮膏药,儿子不过五十岁,再找几个贤惠规矩的年轻女子给你多生几个孙男娣女,延续老张家的香火,对得起你辛苦一生。
我抽完烟,将烟蒂丢在香炉里。三莲打电话来,说她到家了,问老缺房间里的东西都烧掉吗?
烧掉烧掉!我想都不想,我每次回来从来不进老缺住过的房间。他的那些在世时的印迹如果能一把火烧掉,我是求之不得的。存在我脑中的记忆,想起来没有一墓是温馨的,如果有一种技术能够将它彻底抹掉,我将毫不犹豫。
实际上我还是受到习俗的羁绊,对他的生死,我无法像对待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一样。我不得不刻意地做给人看,尽管我不是心甘情愿,并且一点也不享受,一点没有报复后的快慰。
如论如何,这世上不会再有另一个有血缘关系同胞兄弟来碍我眼了。这话说出来,我娘想必会很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