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义疏》·自序
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所开创的儒学不同于诸子百家中的某一学派。“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儒学乃大中至正之道,一本而万殊,显诸仁而藏诸用,体现在政事、礼乐、修身、伦理等方方面面。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因材施教,对机说法,门弟子接受孔子的教诲,领悟也各不相同。然万殊而一本,殊途而同归,孔子教育弟子以成德为最高目的。孔子对子路说,“由,知德者鲜矣”,又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儒学是为己之学,“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惟修己才能治人,才能治国平天下。“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成就自己的德性,自然能“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在孔门十哲中,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皆以德行著称,然孔子独称颜子好学。颜子反求诸己,“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在自性上笃实做功夫。子贡虽博学多才,却不知切己用功。孔子想点拨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子贡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贡能举一反三,曾被孔子表扬“告诸往而知来者”,但以“闻一知二”与“闻一知十”来区别自己与颜子之为学,还局限在博学多识上,不知守约,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使孔子满意。一次孔子又问子贡:“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贡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学而不厌,却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孔子一以贯之,故“博学而无所成名”,此所谓“不显惟德”。
子贡从此知道圣人不是通过博学积累而至,孔子之所以为圣人在于德行,而不在于见闻之知。当太宰问子贡:“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回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贡把“圣”与“多能”区分开,但同时也把“下学”与“上达”割裂开,走向了另一极端,仍然没有明白孔子所说“一以贯之”的内涵。从子贡开始,就有把圣人神秘化的倾向。孔子说自己“下学而上达”,故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可学而至。子贡却说“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正如“无”不能离开“有”,所谓“夫去有以超无,无将奚超焉;外器以融道,道器为偶矣”;“一”也不能离开“多”,“为物不贰”,则“生物不测”,所谓“理一所以为分殊也,非理一而分则殊也”。
唯有颜子能与孔子心心相印,能传孔子之道。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孔子“欲居九夷”,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包含着对当政者的失望,“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叹息“道”不能行于天下。“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孔子退而求其次,删诗书,定礼乐,作春秋,赞周易,只要大道能够传承下去,天下就有平治的希望。可惜颜子早逝,子哭之恸,曰“天丧予,天丧予!”孔子不仅是因为失去得意弟子而伤痛,更是“悲夫天之不相道也”。而当孔子说“莫我知也夫”,“予欲无言”,则是忧虑“道”不得其传,这应在颜子逝世之后,主要也是说给子贡听的。
孔子之后,儒分为八,一以贯之之“道”难明,故不能殊途而同归。《论语·子张》篇如实记载了孔门弟子之间的争论,已经显现儒学分裂的端倪。子夏主张,“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而子游说子夏之门人小子,“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对于交友的原则,子夏说:“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却说:“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孔子罕言心性,以至于子贡亲炙孔子,也发出了“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的感叹。殊不知孔子分别对子贡和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就是在言性与天道。其他弟子也以为孔子在教学过程中有所保留,如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孔子觉察到弟子的心思后,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天不言而“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不显惟德”,然而“不显”是“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才是从全体起用之“大显”,所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故孔子无所隐藏,只是门弟子不能直下承当罢了。
在孔门后学中,只有子思、孟子一系通过曾子的接引而能承继儒家道统。子思作《中庸》,阐述孔子“一以贯之”之道,力图正本清源。孟子辟杨墨,正人心,息邪说,不遗余力弘扬孔子之道。明儒刘蕺山说:“学”字为孔门第一义。孔子不谈心性,然孔子论“学”之言几乎贯穿《论语》始终。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孔子之“学”其实是思孟学派心性论的源头。“学”字涵义有深有浅,如“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学”字义浅。“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与“思”对举,“学”只是“博学于文”,而不包含“约之以礼”这个环节。颜子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必说“思”,“思”已经包含在其中,“好学”是“汤武反之”,是“学知利行”。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孔子之“学”既然一以贯之,那么不厌、不倦就是“至诚无息”的境界,所以“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实是“尧舜性之”,或者说是“生(性)知安行”了。孔子自述“十有五而志于学”,然而又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可知“学”不是积累知识,而是穷理尽性。“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这是“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
黄梨洲说:“儒、释界限只一‘理’字”。儒家认为不格物穷理不足以尽性,“性”是虚灵的,也是充实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孔子之所以不空谈心性,而着重强调“学”,正是要把修养功夫落到实处,“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然而“学”要知本,不能往而不反,不能心外求理。“学”从自性中发出,所谓“博学于文”,又返回自性,所谓“约之以礼”,反身而诚才是“学”,故“学而知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生(性)而知之”。博文与约礼互为终始,“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功夫达到纯熟后则能“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就由“诚之者,人之道也”过渡到“诚者,天之道也”,此谓“下学而上达”。
孟子道性善,曰“尧舜与人同耳”。其实孟子立性善论是为了纠偏,要为学问之道立一个大本。孔子反复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以至于子贡、子夏等弟子向心外求理,做“义袭而取”的功夫,甚至把学习当作是博闻强记,只知“闻见之知”,而不知有“德性之知”。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向外其实同时也是向内,“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又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道性善,目的是告诉学者“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善”是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也”,这与孔子说“为仁由己”,“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是一致的。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不格物则不能穷理,“践迹”即是“学”。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既然“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生(性)而知之”是不虑而知、不思而得,其实也是“学而知之”,阳明子曰,“圣人亦是学知,只是生的分数多”。孔子确实说过“天生德于予”,但又说自己“非生而知之者”,只是能好学不厌。其实两者之间不矛盾,既不能像子贡那样把“圣”与“多能”割裂开,也不能认为孔子说自己好学不厌仅是出于自谦,或是为了勉励学生努力进取而“降而自卑”。“不厌”、“不倦”可谓微言大义,其涵义也可深可浅。“天德不可为首也”,天德即表现为生生不息之“用”,所谓易无体,生生之谓易。“不厌”、“不倦”是“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对于孔子来说是至诚无息,又可以勉励学生好学、力行。
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先天素质作为学习的起点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后天的努力,要把握好当下,在心体上致密用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子思继承了孔子这一思想,如《中庸》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中庸》乃孔门传授心法,朱子说:“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舜传于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中庸》则曰“率性之谓道”。“道”须臾不离自性,故“道”为“一”。“诚者物之终始”,“诚”是物之“终”,也是物之“始”,“始”与“终”不二,这是“一以贯之”。“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无所不包,乃天下之大本,这也是“一以贯之”。孔子所说“一”,在《中庸》中体现为“性”、“中”或“诚”。颜子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仲弓问仁,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区分“尧舜性之”与“汤武反之”,区分尽心知性与存心养性两种境界。《中庸》则区分“诚者,天之道也”与“诚之者,人之道也”,“唯天下至诚”与“其次致曲”,以使“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
此外,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欲”字吃紧,表明“立己”与“立人”是同时的,无先后之分。《中庸》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孔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中庸》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孔子曰“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中庸》曰“君子时中”,“时措之宜也”。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子思作《中庸》,有些话明显是针对《大学》而发,《大学》所蕴含义理还不够精微圆满,子思赋予“诚”、“性”、“中”、“慎独”、“时”、“知”、“戒慎恐惧”等以新的内涵,目的是区分“诚者”与“诚之者”,从而阐明一以贯之之“道”。如《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中”与“外”相对,不是大本之“中”,而《中庸》却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大学》曰“诚意”,《中庸》则曰“诚者自成也”,没有一个“诚”的对象。《大学》曰“正心”,《中庸》论“性”不论“心”,说“中”不说“正”。孟子则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孟子虽然也说“正己”,“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但正己而物正,不必再说格物致知和修齐治平。《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子思不满足于“近道”,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大学》曰“欲…必先…”,有先后之分,《中庸》曰“能…则能…”,是一以贯之。此外,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诚”作为性之德却是终始一贯,所谓“诚者物之终始”。曾子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思却说“忠恕违道不远”,因为“忠恕”毕竟还有人我、内外之别,只能算作“诚之者”或“其次致曲”。《大学》八条目从格物致知到诚意正心,是学道、修道,由外而内;从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行道,由内而外。《中庸》曰:“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把修道和行道、成己与成物统一起来。既然说“不诚无物”,此“物”与“性”合一,不仅包含格物之“物”,也包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程子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阳明子曰:“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倡;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百家争鸣本是大道不明而诸子各执一端,“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然而后人却认为这是学术思想繁荣的表现。儒学虽在汉代定于一尊,但“孔孟而后,汉儒只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荀子生在孟子之后,也以传承孔子之道为己任,但荀子“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朱子说:“当时未有明道之士,被他说用于世千余年”。汉唐之间孟、荀并称,这是儒家思想传承中的不幸,因为不懂孟子,也不会真懂孔子,不懂孔子,弘扬孔子之道就无从谈起。乾恒易以知险,坤恒简以知阻,反之,不能尽其性,那本来属于内在的“缺失”,就会转化为外在的异己力量。“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儒学在传承中渐失其真,其对立面也应运而生了。汉儒舍本逐末,只知固守经学章句,儒学支离决裂,才显正始玄学之空谷足音。“人而不仁,如礼何”,礼教脱离道德修养的支撑便异化为外在的约束,儒家士大夫陷溺于功名利禄而不知反,才见竹林玄学之风流自得。
佛家心性之学输入,儒学式微,以至于“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矣”。大程子曰:“昔之惑人也,乘其迷暗;今之入人也,因其高明。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穷深极微,而不可以入尧舜之道”。儒学致广大而尽精微,何须他求?孔子之道极高明而道中庸,然世人褊狭,却又好高骛远,“饥者甘食,渴者甘饮”,不识中庸之道,以为心性之学为佛家所独有。“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只是愚者、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因为知者、贤者过之。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今日之患,不在于空虚顿悟之说蛊惑人心,使人消极厌世,遗弃人伦物理,而在于实用主义主导下的西方科技横行天下,人心受制于物质欲望的驱使而不能自拔。西方文明的发展是物质力量驱动的,以牺牲人的主体性为代价,可谓“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阳明子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儒学是为己之学,君子之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中庸之道“上不荡于虚无,下不局于器用”。挽回陷溺的世道人心,确立精神的主体性,让物质的力量臣服于精神的内在秩序,引领人类文明向更高层次跃迁,惟大成至圣先师创立的儒学能担当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