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轴心文明
翌日,海浪醒来时,静悄悄的,一片宁和。他还以为俩女都离开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立闻莺声娇呼道:“公子醒了!”两名穿回罗衣的俏侍女立即过来侍候他穿衣服。
小美道,“公子,陛下有请。”
海浪随小晴和小美来到昨日喝酒的雅轩,教皇起身相迎,“海公子,真难得,折腾了一晚上还有这么好的精力。”
海浪道,“哪能跟您比啊?”
教皇摆手道,“唉?老了,老了。”
“您年轻的很。”
“哈哈哈……这么早请你过来喝茶,不介意吧?”
“是我的荣幸。”
俩人分坐在茶几两侧,有侍女递上茶水,海浪在接杯时不忘在她手背上捏了一下。女子立时脸红到脖子根,垂下眼光,往后退去。教皇看在眼里,微笑不语。
教皇道,“昨天你与戴斯长老畅谈哲学,今天咱们聊一聊历史如何?”
海浪心中一动,欣喜道,“正有此意。”
教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从何谈起呢?”
海浪想了想,开口道,“中古如何?”
教皇点点头,“你要是问我远古和上古的事,我还真的不清楚。不过你要是问我中古的事,我还可以说一说。”
“那好,今天咱们就聊一聊中古。”
“众所周知,中古是从仙人之战后的第二个黑暗时期结束为起点,大秦一统后一千年为终点。整个中古时期,可以说是人类史上最浓墨重彩、光辉灿烂的一页。”
“没错,”海浪接话道,“这一时期泰西有古希腊古典派哲学流派,东方则有春秋时期的百家争鸣,那真是奠定后世哲学修真体系的一场巨大变革啊。”
教皇抿口茶,继续道,“何止呢?同一个时期,还有天竺的释迦摩尼,以色列的先知们。甚至万族的妖圣魔王,如遥远东方海域的龙圣皇,极西沙漠地带的火凤凰,极南的蛮荒之地的麒麟王,极北的阴寒湿地的玄武帝,以及中央死亡之地的魔王等等。
这几个主要的文明中心,平行地发生了剧烈的思想和文化变革。它们彼此各自独立地开始从宗教和哲学的角度全面探求解释万族命运的关键,并对此提出问题、求解答案。这些毫不相干的文化区处在一个世界性的时代,对世界进行宗教性的和哲学性的解释。这些解释和观点经过深化、改造、综合、更新,或者经过相互作用后而改变和革新,构成了世界性的宗教信仰和对万族的哲学性解释。人族和万类各处百花争鸣,涌现了无数修真流派,大师能人妖王妖圣魔王魔尊圣人神人至人辈出。不夸张的说,现如今各大教派的起源都是这个时期确立的。这就是伟大的轴心文明时代。”
海浪不禁感叹,“是巧合吗?”
“可以这么解释。但对我们有宗教信仰传统的泰西来说,只能是神明的指引。泰西三大教便起源于这轴心文明时代,啊,细算一下,最早应该要从古希腊古典派哲学说起。”
“什么是古典派哲学?”
“简单来说,其实就是万物神传承至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传承至柏拉图,柏拉图又传承给亚里斯多德的道统。”
海浪忍不住插嘴道,“道统说,不是东方的习惯说法吗?道由儒神传之于尧,尧传之于舜,舜传之于禹,禹传之于汤,汤传之于文、武、周公,周公传之于孔子,孔子传之于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没错。道统说确实源于东方,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传到泰西来的,总之后来大家都是如此说法,我也是人云亦云罢了。”
“啊,您继续。”
“苏格拉底也算历史上最神秘难解的人物之一。他从未留下任何文字,但却是对中古以后的泰西思想影响最重大的人物之一。”
“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教皇笑道,“你是想说儒神吗?”
“没错。”
“说来很有意思,苏格拉底是被认为最像儒神的人,然而真正继承儒神道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的却是东方的孔子。”
“唔?有意思。”
“苏格拉底,他有生之年大半时间都在泰西东部古希腊的中心雅典,干什么呢?其实就是与他遇见的人闲谈。有时他也会在畅聊的时候,突然顿住话语,抬头凝视远方,连续好几小时站着思想、发呆。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是多么滑稽的场景。”
海浪脑海中浮现一群人围住一个睿智中年人闲聊的场景,被围在当中的中年人眼神中透露出谜一样的自信,举手投足间,谈古论今,魅力非凡。然而正当谈性渐浓,中年人的磁性男中音却戛然而止,举头望着莫名的天空莫名的发呆,天边似有飞鸟不留痕迹的掠过。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蒙了,循着他出神的目光看过去,只有一片碧蓝如洗的天空。大家左右瞧着,确认彼此都是一样的迷茫眼神之后,更努力的望着那个方向,徒劳的希望找到点什么寄托似得。
海浪不觉好笑,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教皇难得的露出憨厚的笑容,“据说,苏格拉底其貌不扬,甚至说是丑也不为过。他有个大肚大,眼睛比较凸出,还有个狮子鼻。看起来有点怪异,但他的性情是极为和蔼可亲的,甚至也有人说他是‘古今无人能及’的人物。苏格拉底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与人谈话时看来并无意要指导别人,事实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很想从那些与他谈话的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所以,他并不像传统的学院教师那般讲课,而是与别人进行聊天讨论。如果他纯粹只是倾听别人说话,那他显然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智者、圣人,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不过,话说回来,他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提出问题而已,尤其是在刚开始与人谈话时,仿佛他一无所知似的。通常在这个讨论过程中,他会设法使他的对手承认自己理论上的弱点。最后,到了词穷之际,他们也不得不认清是非与对错。”
“果真高明。”
“除此之外,苏格拉底还宣称,真正的知识来自人的内心,而不是得自别人的传授。唯有出自内心的知识,才能使人拥有真正的智慧。每一个人只要运用本身的常识,就可以领悟哲学的真理。”
海浪细细的咀嚼这句话,“运用自身的常识就可以领悟哲学的真理……”
教皇接着道,“借着假装无知的方式,苏格拉底便自然的完成了强迫他所遇见的人们运用本身的常识的神圣使命。这种装傻、装呆的独特交流方式,后人称其为‘苏格拉底式的反讽’。 这使得他能够不断揭露人们思想上的弱点,旷日持久,不论何种情形下也都照做不误。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对于某些人而言,与苏格拉底谈话无异于当众出丑,成为众人的笑柄。在这种氛围下,你想,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为什么当时的人们愈来愈将苏格拉底视为眼中钉,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故意折磨他们?”
“他当然不是想折磨他们,他自称内心有某种声音让他非如此做不可。他总是说他的心中有‘神明指引’。”
“万物神?”
“关于哪个神明的指引,后世争论很多,一说是月神,一说是祖神,一说是万物神,还有说是儒神的。不过我认为,他所谓的神明,并不是指任何旧神或者新神,而是指他心目中神圣且崇高无比的哲学。”
“好吧。这么说,那些权贵就是因此判处他死刑的?”
“没错,他被控‘宣扬新的神明,腐化青年人’而惨遭迫害。在五百名陪审团员的投票之下,他以些微的票数之差被定罪。他本来大可以恳求陪审团手下留情,或至少可以同意离开雅典借以免于一死。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自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人类的福祉,事实也是如此。然而他们还是要他服毒。不久之后,苏格拉底就当着友人的面喝下毒药,结束了生命。”
“这又是‘苏格拉底式的反讽’,不过这次他为之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但是,为什么呢?”
教皇皱眉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苏格拉底非死不可?”
“海少侠,这世上除了神和仙,谁都非死不可。况且苏格拉底并不是历史上唯一坚持不肯妥协,最后落得被定罪处死的人。他是开了先河,可是后来者居上,因此而惨死的仁人志士也不在少数。不可否认,苏格拉底是通晓谈话艺术的专家。他说起话来充满自信、侃侃而谈,虽然引人入胜,但也可能会得罪别人,他却全然不顾。你也可以认为他是智商高,情商低。此外,他相信自己是某一种神秘力量的代言人,因此而批评各种形式的不公不义与腐败现象,向地方势力发出挑战,最后并因此丧命。面对死亡,他原本可以求饶,但他却觉得如果不成仁取义,就无法完成他的使命。而由于他如此从容就义,所以吸引了许多徒众追随,即使在他死后仍然如此。”
海浪深吸一口气,感慨道,“看来太优秀的人大都活不长久,我已经对我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了。”
教皇一愣,接着哈哈笑道,“苏格拉底式的反讽。”
俩人笑了一阵,海浪又道,“他可不只通晓谈话这点能耐吧?”
“当然不止。谈话只是他研究哲学的方法,而内容我们还没谈呢。”
“唔?您继续。”
“苏格拉底比较关心个人与他在社会中的位置,对于大自然的力量较不感兴趣。换句话说,他只是试图教人成就精神上内在的‘仙’,而不是肉体上、外在的‘王’。人要有修养,而不需要蛮力。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智者,他知道自己对生命与世界一无所知,并对自己贫乏的知识感到相当懊恼。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
海浪震惊道,“竟然还有人承认自己一无所知?”
“是。因为很难得有人会承认自己无知,即使哲学家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当众说这句话是很危险的,可能会使你丧命。最具颠覆性的人就是那些提出问题的人,而回答问题则比较不危险。因为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比一千个答案要更具爆炸性。”
“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有勇气,真男人,敢于告诉我们人类所知多么有限。古往今来,人类面临了许许多多难解的问题,而我们对这些问题还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因此现在我们面临两种可能:一个是假装拥有所有的知识,借此自欺欺人;另一个则是闭上眼睛,从此不去理会,并放弃一切我们迄今所有的成就。就这方面而言,人类的意见并不一致。人们通常不是太过笃定,就是漠不关心”
“这就是人性吧?难道就没有一个平衡点?”
“有,苏格拉底确实也找到了。我们知道他既不笃定也不漠然。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而这使他非常苦恼。苏格拉底认为人类必须为自己的知识奠定巩固的基础,他相信这个基础就是人的理性,这就是平衡点。由于他对人的理性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因此他的继承者便自然的形成了以他的理念为教条的教派,称作理性派。”
海浪感慨道,“啊,伟大的理性派,就这样诞生了!”
“理性派通常有一句挂在嘴边的格言:知善者必能行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人只要有正确的见解,就必然会采取正确的行动。我们为什么容易犯错?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对的。这也是人为何必须不断学习的原因。苏格拉底想为是非对错找出一个清楚明白,而且放诸四海皆准的定义。他与那些诡辩家不同的是,他相信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存在于人的理性中,而不存在于社会中。你是不是觉得太过含糊?不如让我们这样说好了:苏格拉底认为,人如果违反自己的理性就不会快乐。而那些知道如何找到快乐的人就会遵照自己的理性行事。因此,明白是非者必然不会为恶。因为世间哪有人会想要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人呢?如果你一直做一些自己深知不对的事,你还会活得很快乐吗?有很多人撒谎、贪婪、暴力、中伤别人,或者对人类的劣根性怀有深切的同情,而他们本身也深深明白这些行为是不对或不公平的。你想这些人会快乐吗?”
海浪沉思了会儿,猛然抬头道,“听起来好有道理啊!”
教皇继续道,“只可惜,苏格拉底再优秀、再卓尔不群,还是因为他所从事的哲学活动而被判处死刑。现在我们之所以能够得知苏格拉底的生平,主要是透过柏拉图的著作。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继承了他理性派的思维模式,后来也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智者之一。柏拉图曾撰写过几本《对话录》,以类似戏剧对白的方式来讨论哲学,而苏格拉底就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与代言人。苏格拉底服毒而死时,柏拉图只不过才二十九岁。当时他受教于苏格拉底门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密切注意苏格拉底受审的经过。当他看到雅典人民居然将他们当中最高尚、最伟大、最纯粹的人判处死刑时,内心非常震动。这件事影响了他后来的哲学生涯。对柏拉图而言,苏格拉底之死证明了当今社会与理想社会之间的冲突。”
“面对冲突,他是怎样做的呢?”
“柏拉图在距雅典不远之处的一片森林中创立了一个哲学学校,并以自己的名字为名,这就是著名的柏拉图学院。柏拉图学院教授哲学、数学与修真。不过,说‘教授’其实不太正确,因为柏拉图学院也是采取活泼的对话方式上课,力图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冲突。”
“他做到了吗?”
“你应该问,他都做了哪些?”
“哦?他都做了哪些?”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还要问,他都关心哪些问题?”
海浪只好不厌其烦的问,“他都关心哪些问题?”
教皇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简单地说,我们可以断定柏拉图关心的是永恒不变的事物与‘流动’事物之间的关系,并试图掌握有关永恒不变的‘真理’。他认为,属于‘物质世界’的每一样东西必然是由某种物质做成,这种物质会受时间侵蚀,但做成这些东西的‘模子’或‘形式’却是永恒不变的。”
海浪大惊失色道,“这不就是‘理’吗?”
“你也知道理?”
“这是我们东方新儒家一个智者提出的理论。您还是继续吧。”
“好,咱们继续。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假如你有一盒积木,并用这些积木创造了一匹马。完工后,你把马拆开,将积木放回盒内。你不可能光是把盒子摇一摇就造出另外一匹马。这些积木怎么可能会自动找到彼此,并再度组成一匹新的马呢?不,这是不可能的。你必须重新再组合过。而你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是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一幅马的图像,你所参考的模型适用于所有的马匹。”
“是这样。”
“可事实上你每次重新用积木搭建的马都不太一样,即使这些积木还是之前的积木。可这些马可能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没有尾巴,有的头上缺了一个耳朵,有的则是肚子上很滑稽的隆起了一块……不过你仔细想过之后,还是认为这些马都有一些共同点。是不是?虽然这些积木马没有一个是完美的,但全出自你同一双手的杰作。类比于大自然中真实的马匹,我们也会发现它们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更重要的是,海少侠啊,你现在是不是产生一股不可抗拒的念头,想要看看这个模子?因为很明显的,这个模子本身一定是绝对完美的,而从某个角度来看,它比起这些粗糙的副本来,也会更美丽。”
“是,那么说,每一匹马都有一个原型的‘完美马模子’,每一只猪也有一个原型的‘完美猪模子’,甚至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原型的‘完美人模子’喽?”
“非常正确。海少侠真是聪明绝顶。”
“过奖过奖。”
“由此,柏拉图便得出了一个自然的结论:在物质世界的背后,必定有一个实在的存在,即一个‘理型的世界’,其中应当包含了存在于自然界各种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的模式。”
海浪感慨道,“听您这么一解释,晚辈真是豁然开朗了。陛下,我愈发觉得您深不可测了呢。”
教皇笑道,“这世上谁都可以认为当代玄神教教皇深不可测,唯独哲学家不可以。”
“哦?”
“因为哲学家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呀!跟他比起来,我只能甘拜下风了。”
“哈哈哈……也对,也对。”
接着教皇起身道,“海少侠,早茶就喝到这里,教内事务繁忙,咱们下次再接着谈柏拉图吧。你可以随便逛逛,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下人就是了。”
“哎呀,在下惶恐的很,劳您费心了,陛下您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