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 现实世界(4)
下车。西泽国际大酒店。十字路口拐角处,偌大的停车场位,两排生长茂盛的夏季花木,人造假山喷池,青色瓷板砖路面。这是酒店的外部环境。
爸爸停好了车,搂住我的肩。“我们走!”
旋转门感应到人类的临近,自动缓慢转起。走进酒店。凉气瞬间袭来,缠绕全身,给人以一种季节突变的错觉,似乎外界的温度才是虚假的,未曾存在过。酒店内部以金色为主调,混以柔和恬静的光线。中空处垂挂的水晶吊灯如银色瀑布般倾泻直下,激溅出粼粼水波,串联的纯色珍珠发出星点的璀璨光芒照亮整座大厅。柔软的毛毯绣有各种花的纹路,朵朵高调绽放在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角落,争奇斗艳。
……
酒店的装饰尽显奢华。对于这种奢华我保持着不露声色的厌恶感。它们太过虚浮,不够真切,就像沙漠中隐现的海市蜃楼,仅在特定的地方特定的时段出现在特定人的眼前,是一种视觉上的错误,意识的失误,是歪曲的、与事实背道而驰的假象。
我不相信华丽的背后依旧华丽,但我从不揭露华丽背后的真相,那样太残忍。有些东西如若失去了包装连存活下去都将是困难的,生活不易,需要面具的遮掩。所以,我从不拒绝出入于这样的场所,并能配合得很好。有时候,我真的会不小心忘却自己对这种环境的厌恶,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是适应这种环境并乐于享受这种奢华的。也许,若干年后我终究要以能否掌控这种资本来衡量自身的价值,和所有大人没有什么不同,因为那时,我也是个大人,进化出大人的思维,徜徉在大人的世界。人类的转变就是如此迅速。如此悲凉。
视线不经意停留在大厅两侧的巨大盆栽上。白色灯光流淌在大理石质花盆表面,滑顺的寒光支撑起与之不协调的热带植物,植物叶片近似墨绿。这是一片忧郁的潮水,终年压抑在空调给定的低温中,无生气地生长,没有阳光,没有雨淋,没有根的伸展空间,没有热带温度的庇护。热带,对于无法行走任人摆布的树而言,这是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它们注定在此终死。
我和这两株热带植物有些相似,我们都被安放到了错误的地方。
“怎么了?”
“啊?”这两株热带植物竟让我看得有些入迷。“这两棵树挺……特别的。”
爸爸朝大理石质花盆上的植物看了眼,没有任何表情。
“不过是两棵热带树。好了,抓紧时间,妈妈和老师们都在楼上等我们呢!”
只是两棵热带树。生长在温带被冷空气环绕的热带树。仅此而已。
进入电梯。三层。走出电梯。向左直走。目的地。坐下。
“暖城的老师啊,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让你们久等了呀!”爸爸的声音。
“哪里,哪里,这不正好午饭时间吗?正好午饭时间哈!”一直发女老师的声音。
“对,对,对!”众多长有陌生面孔的人开始附和,他们应该是我现在的老师们。
我和六位老师简单地认识了一下。他们都很简朴,不喜花哨装饰,言语中处处透露出老师的威严与慈爱。他们对我这个学生似乎比较满意,表示一定会尽力帮助我提高成绩。
我对他们的理解是我将和这六位老师相处一年。
相互介绍完毕后,爸爸妈妈老师们交谈了起来,不时起身敬酒。我知道自己不是很健谈,这种场合下我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于是选择沉默,自顾自夹菜,吃菜,品菜。
米粉蒸肉,米粉混杂桂皮的清香,五花肉蒸得恰到好处,烂而不散,口感很好。
竹筒香芋,别致的长竹筒内铺有一层青色新鲜粽叶,调羹上的香芋散发出木竹、粽叶、香芋的味道,入口后调羹上的香味犹存。
牛肉锅贴,月牙形煎酪馅类食品,锅贴底部呈现出诱人的深黄色,咬下去,外脆里嫩,咸中带甜。
不多时,服务员上了一盘大闸蟹。这些大闸蟹外色鲜亮,轮廓明朗,刚毛挺密,一看就很有吸引力。
“来,你爱吃的!”妈妈说着为我夹了一只大闸蟹。
我接过美食,用手轻轻拔下蟹脚,按顺序吮吸蟹壳内的汁肉。
一直很喜欢海鲜类食物,是那种永远都不会腻的喜欢。这些逝去生物的体内藏有海的味道。我时常在想如果多占有几只这样的海中生物,是不是就能与辽阔无边的自由更近些了呢?
伸出筷子,本想再夹一只蟹,服务员正好端来一盆汤。我把手缩回。等待。
“什锦豆腐脑。”服务员将汤轻轻放置在正中央,礼貌离开。
我向盆中汤物略望片刻,成块豆腐色白如玉,香菜、榨菜、木耳、葱花、虾仁、辣椒粉漂浮汤上,虽配有如此多的食材,但整份汤却给人以清爽之感。
何老师指向汤说:“豆腐脑这玩意是个好东西啊,年轻人吃了健脑,老年人吃了延年益寿啊!”
话音刚落,语文老师赶紧接上。“我听说这什锦豆腐脑还有‘前程似锦’之意,来,暖城,老师给你盛上满满一大碗。”
“欸,不,不,不,哪有让老师给学生盛菜的道理,还是我来,我来,”爸爸抢先拿到我的碗,起身用调羹往碗内倒汤,然后递给我满满一碗汤,“暖城,听到没,这汤可要多喝点啊!”
我拿起调羹,突然没了食欲。
“乖,快喝了,明年考个名牌大学回来,让我和你爸也跟着沾沾你的光!”妈妈在身边催促着。
我放下调羹,端起碗,一口气把全部汤水灌入体内。全桌人都该满意了吧。
服务员再次端来一道菜。
“盐烧秋刀鱼。”
我看见两条对称的鱼平躺在盘中的网状装饰物内,细长僵硬的身体留下刀刃深割的痕迹,绽开惨白的无法愈合的体肉,盘子右侧的碟片内装有小份暗红色液体,凝固粘稠的,如血般红艳。
胃里一阵翻滚,我失礼地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对着洗脸池一次次地呕。我想把肚里的“什锦豆腐脑”全部呕出来,它们在我体内发酵得厉害,让我非常难受。我要把它们全部吐出来。可是我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在空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妈妈慌忙地跑进洗手间,见状,条件反射地轻拍我的后背。“宝贝,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现在就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
我对准水龙头,向自己使劲灌水,胃里的翻滚渐渐被凉水平复。擦洗脸部,关上水龙头,整理发髻,淡然一笑。“我没事,刚刚不小心吃得太快了!”
妈妈放松地长呼了口气。“这孩子,下次要注意知道吗,这时候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的,现在是关键时刻,非常时期,我应该争分夺秒,把书背熟吃透,我是不可以生病的。
“恩,知道了!”抬起头,我微笑着回答,心里淌过几丝落寞。
用餐继续维持了一个多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