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处处是归所
前两日,是外公的祭日,妈妈发了条信息说:女儿,妈妈好想你外公,也好想回家。当时的我刚挤上火车,好不容易坐下的时候,看到这条信息,霎时眼泪决堤,顾不了旁人一副看神经病的情态。
外公去世整整一年了,可他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地活在我的身体里,填满了我的心房,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存在,我想,他或许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回忆有时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它好像要把整个人给剖开,然后慢慢挑选那个渐渐失了颜色的碎片,尽管人已血流不止。这次,却是自己疯狂地迫切地想做这件事,我想,它应该留下些什么 。
小时候的我因为爸爸家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而被寄养在外公家,从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在照顾,如果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是绝对的持反对一票,因为,只有在外公外婆那里,我才能得到世界上最无私最热烈最诚挚的爱。
记得,听外婆讲,有一次我生病,那是生下来大概只有三个月的时候,半夜里发烧,呼吸很薄弱,外公在寒冬夜里哪怕一件外套都来不及穿,身上只套了一件起满毛球的洗的发白的旧毛衣,抱着我就往镇医院跑,医生说,再晚送来一个小时,就没命了,好不容易让外公松了口气,我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因为饿。二话没说,外公又一口气跑了十公里到家里煮奶粥,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吃不起奶粉,而是那种放在火炉上煮的那种白色像粥一样的粉末状物,外公怕到医院的时候奶粥会冷掉,一路上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用衣服紧紧地裹着。外婆说,那是她从认识到结婚数十年以来见过最帅的外公,泛黄的灯光下,脸颊涨红的男子一脸宠溺地抱着怀里的婴儿,咯咯地笑着,而那场景,归功于我。
外婆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六岁还不得如何感恩,只是靠在她的怀里,没有说话,傻傻的笑。
那是2004年,我很清楚地记得,外公从北京回来带了十张全新绿色的一元人名币,这对于当时幼稚的我是一件超级高级的事,可以跟小伙伴们去炫耀自己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票子,因为那时一元人名币清一色全是红色的,绿色的还是稀物。
后来的我才知道,外公在北京那年正遇上非典横祸,作为一个外地人的同时,又作为社会底层的劳力,在北京生活是有多么困苦。每天吃一些馍馍,不停地灌所谓的解毒茶,还要不停地干活,身边感冒的人都会被扣工资然后解雇,咳嗽都不敢大声,生怕被发现。这些外公说的时候都是笑笑带过。
妈妈是独生女,自从嫁给爸爸后,赚来的钱都给还爸爸家欠的帐,外公维持生计不得不到处跑,哪里有赚钱的活,就往哪跑,以至于全国都跑遍了,在外公身体还算健康的一年,他对外婆说:这辈子,也算是值了,去了那么多地方,看了那么多风景,唯一遗憾的,是没带上你。
那时我十四岁,初中毕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转身擦了擦眼泪。
在家里经济稍微好点的时候,天真以为其他的事情也会慢慢好起来,说大点,就比如,命运。
上天真会开玩笑,外公在一次工作中,操作机器不当,左手无名指就这样硬生生的被绞进高速运转的机器里,就这样一根手指逛当当的掉在地上。后来保险工司理赔了点医药费,或许人这辈子,真的是穷怕了,外公为了节约麻药费,拒绝麻醉,愣是用牙咬住毛巾,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滴,旁边的护士看不下别过头去,外婆和妈妈在旁边哭成泪人,面对现实的无力感,那时我第一次体会到。
人生还有更糟糕的吗,但愿没有吧。
但它还是不约而至了。
2016年,外公因为一次颈椎手术,开始慢慢瘫痪,开始的时候,只是行走不便,接着,坐上了轮椅,再接着,全身无法动弹,而躺床上,导致呼吸困难,至于整日整夜地坐在轮椅上。
渐渐的,他不爱说话了,也不爱笑了,到后来病情严重,他说不出话,也笑不出声了。每每当他望向我,企图张口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而我什么也听不到,只能看到他的嘴缓缓的轻微张合着,好几次没忍住,我哇地大哭起来,他也跟着哭,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
一个180的大高壮个在病了那一年里,瘦得让人哒哒掉泪。
每次学校放月假回家,我总喜欢推他到院子里晒太阳,边讲学校趣事,边修剪他的手脚指甲。头几次,他是抗拒的,头埋得老低,试图用力抽离我握住他的手。你是我最亲的人,我对他说。慢慢地,他不再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话。
你有因为见一双手而落泪的情况吗,或许有过,我想大多数是因为看见了岁月而感动,我,却是因为心酸,酸得心滴血。那双因为肌肉萎缩的手长期不能自由展开,就那样紧紧握着,手心的皮肤组织由于长期的不能展开来散开手心的热,一整块一整块的皮就这样掉落。后来,外婆想了个办法,掰开僵硬的手指把纸巾塞进去,隔段时间就换纸巾,如此循环,经常出现的情况是,湿透的纸巾和脱落的皮粘糊在一起。
你有因为看一部电影疯狂想念一个人吗,我有过,他就是我的外公。在万物理论这部电影里,男主角因为运动神经元病逐渐瘫痪最后坐到轮椅上,看到他无力地趴在楼梯上试图靠近自己的儿子时,用力而涨红了脸,看到他无法双手穿好毛衣,至于让毛衣把自己套住像个小丑一样,听到他口齿不清要求女主离开自己,我哭到不能自己,我见过外公想给身边人微笑和拥抱时的无奈,见过外公坐在床边用那双已经不能自由的手勾起毛衣,掉落,又勾起,又掉落,最后颓然地两眼无神望着窗外,听过外公深夜痛哭,那样的绝望。
为什么上天这么的不公平,把所有痛苦都给了好人。这是我在外公坐轮椅期间曾一度无比困惑的问题。
2017年,注定不平顺的一年。
外公过世了,在我第二次高考的前两月。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阴雨个多月后,久违的太阳高高挂在上空,香樟树被照得闪闪发光,整个校园充斥着新叶气息和花香,提前结束午休的我回到教室温习功课,迟迟静不下心,上课铃响,一如既往的课前朗读时间,班主任表情凝重地敲了敲我的课桌,示意出去,随即一脸懵懂的跟在后面,留下同桌一声珍重在背后,到了办公室,老师递过一张请假条,说明了原因。大哭,嚎啕大哭,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我此生以来,哭得最大声的一次,也是,最惨的一次,班主任红着眼眶拍了拍我的背。回家的一路上,坐在公交车上,一个多小时,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手指头被牙咬得发紫。
进门的那一刻,瞬间就跪下了。
外公平静的睡在床上,已经换好了寿衣,容颜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颊显得更加消瘦,脸色有些苍白。如果不是外婆在旁边不停地哭喊外公的名字,我以为他真的只是这么睡着了,却只是我以为而已。
有时候我也会迷信,迷信真的有神仙存在,要不然为什么在连续晴天的情况下,偏偏在外公下葬的那天一下暴雨,或许它也在不舍和难过,和我一样。
从山上下来后,我淋着雨一直沿着马路走回家,那是第一次体会到心跳漏拍。
之后回学校的一段时间里,不敢正视任何人,不敢交谈,因为一注视,一张口,眼泪就先掉下来了,以前总觉得古人写诗词矫情,不相信眼泪会这样轻易落下,现在想想,或许一句话是对的,艺术来源于生活。
时常梦见外公,梦里的他有时坐在轮椅上发呆,有时健在地走在田埂上,有时微笑的看着弟弟妹妹嬉笑,可无论怎样,我总走不近他,步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奈的看着他消失不见,最后哭着醒来,彻夜失眠。
现在的我,依旧想念他。
祭日那天,请了假回去上坟,买了一束白百合,放在了坟头。
我好想你,妈妈也好想你,我对着空气说。
我想他在每次我生日的时候,总做上几个小菜送到学校。我想他在我每次深夜看电视睡着时候,总能轻手轻脚地抱我放回房间。我想他在夏天西瓜成熟时候,总小孩子似的和我比赛吃西瓜。我想他在我做错题的时候,总假装重重敲打我的头。我想他在我调皮捣蛋的时候,总能挡住气炸的外婆。我想他在被我追问和外婆的爱情故事时,羞涩的笑容。我想他好多好多,我想他能再紧紧地抱抱我,再轻轻的叫我一声,再宠溺地看看我。
写过一篇悼文,因为外公,题目是沉默一生,现如今,我想用那篇文章的开头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1954年,你沉默地走进生活。
2017年,你沉默地离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