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
1
何猷醒来,拭净眼眵,发觉自己上身悬空,姿态怪异,手机不知何故滚落到床底。卧室内可谓狼藉:衣柜洞开,物品几乎被抛到客厅。简易的书桌上随意放置了玻璃烟缸、香烟、废纸团及易拉罐若干。何猷拾起手机,明白“老古董”再添新裂痕,仰脖饮尽昨夜的水。
母亲临离家留有字条:
“阿猷,我出差。临走急切,不慎将你的衣物扔到地上。抱歉。请清理。厨房留有煮熟的鸡蛋及其他饭食,有事来电。母亲字。”
何猷草草读完全文,就把字条捏成团,扔进厕所。
“冲走。”
马桶内残存的水将纸团浸透,他便俐落地按下冲水按钮,嘴里冒出类似“咻——”的黏糊糊的音节。
窗帘均为遮光材质,室内阴暗到足以遭遇鬼魅的程度。
厨房里没有任何像样的食物,砧板旁摆放着三颗“疑似”煮熟的鸡蛋。经查看,并无一颗煮熟......
何猷烧水、煮速食面,玩电脑游戏,耗费一小时三十分钟。如逢战绩不佳,就愤怒地投掷键盘。顺手拿来香烟来吸,心情方才平静。躺倒在床,开始索然无味的手淫。后又觉得手淫毫无趣味,于是不再那么做。他又呆坐了五分钟,开始吸第二支烟,不得已吸第三支烟,无聊透顶。大学就读一年来,就在手淫与吸烟中勉强度日。尼古丁与性的快感如此相融,仿佛一杯温热的浓咖啡,泻在何猷头顶。世间居然存在这样的快事。于是何猷开始没完没了地手淫,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莫名其妙。”
最终手淫也被归入“无趣”行列,使何猷极度恐惧。他在无边的恐怖中盘腿而坐,点燃了第四支烟。
隔离2
“喂。我今天很无聊。连手淫都没趣。”何猷出门,在出租车上拨通老友A的电话。
“噫,老兄。”电话那边的声音颇可玩味,“你现在恐怕不在公共场所吧?”
“不瞒你说,在出租车上。”
“这样喔…请确认司机大叔没有拿怪异的眼神看你。”
“是司机大婶。”
“哟,那可真是恐怖。”电话那头的青年接着滔滔不绝,“她不会在意'手淫',而是从你嘴里冒出来的'大婶'。”
“鬼话咧。”
“女人这种生物嘛。最…忌讳别人论及年纪,懂得?”
“嘁。”何猷的语气流露不屑,却未能阻止看向司机女士的眼神。好在司机女士并未理会。
“说到底,居然失去了对手淫的兴趣,着实严重。”
“嗯。无论是什么,请给我找点事做。”
“那么,照旧在’东岛'餐厅见面。”
“好。”说罢何猷就挂断了电话。
3.1
何猷提前二十分钟抵达“东岛”餐厅。面部肌肤松弛,毫无表情,在二楼的宽大落地窗前落座,俯视形色各异的路人。身着白色衬衫的女服务生送来柠檬水与纸巾,询问何猷有何需求。
“请先上两杯咖啡。”
“好的。”
“分别需要拿铁与美式,多谢。”
服务生微笑回应,转身离开。何猷留意挂在墙上的《科涅斯塔比勒圣母》复制品,另一处则是伦勃朗的《扮作花神的沙斯姬亚》。沉默良久,仿佛骤然失去语言能力,右手五指在桌面轻敲。
那青年姗姗来迟,上身一件泛黄的白色衣物,包裹着的躯体相当清瘦。他满面流汗,气喘吁吁地坐到何猷眼前。
隔离五年前两人相识,契机是A当年所做“影片销售”的生意。据说何猷对“影片”的质量要求极高,须“有声有色”,但出手阔绰。导致A终日沉溺于挑选“影片”,其结果是愈见消瘦,也感觉出何猷“闻融敦厚”,两人竟由此成为好友。
“你知道我遇见什么啦?”
“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罢了。”A一面说,一面挥舞左臂,唤服务生前来。
“我听说这里新推'海鲜火锅',试试看?”
“随便。”
“呃,我今天想吃海鲜。那就…海鲜焗饭。”
服务生认真记录,这种服务态度可谓“竭诚”,——何猷心中有这般的念头。
A又抬眼:“阿猷!你究竟吃什么?”
“番茄牛腩焗饭吧。”何猷心不在焉地答道。
“这是你第十四次吃番茄牛腩焗饭!”
等待餐点期间,青年询及何猷所称“手淫无趣”的事。获得了无关紧要的回答。
“反正…也没什么的。”何猷仍然心不在焉地喝柠檬水,“不过是弄来弄去,没有以前的感觉。”
“仍然什么也没看?”
“什么也没看。”
青年一副疑惑的神情,右手食指不停地摩擦下巴:“我觉得你需要点刺激。”
“刺激?”
“刺激!”青年掏出手机,找出几部成人电影推荐给何猷。
“无聊。”
“……”
“混蛋!我说的不仅是这件事…现在是做什么都没兴趣了!”
“满可怜。”
“以往无聊时只能做三件事:吸烟、玩电游、手淫。”
“手淫是正经的无聊男人的最后避难所呐!”
何猷听罢,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再说一次。请为我寻找能做的事,有趣与否倒无所谓,明白?”说话时,手指又轻敲透明玻璃杯外壁,委实动作轻柔,却毫无节奏可言。
3.2
A咕咚咕咚喝完一杯柠檬水,略作思考后说道:“以前台湾发生过一件事。某位普通士兵在厕所手淫,用过的面纸就扔进塑料桶。不久后一名女童在厕所里遇害,士兵就莫名其妙地被当作凶手了。”
“我知道这件事。”
“所以。”青年挤眼一笑,“这提醒我们,有些事只能自己在家偷偷干。”
“呸。”何猷佯装愤怒,“说真的,你有何妙计?”
“抱歉呐。”
“出来找你,全无意义。”
A苦笑着说道:“照此推测,你真是像极了令尊。”
海鲜焗饭与番茄牛腩焗饭上了餐桌,何猷与青年周围有新到食客落座。原先的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两人埋头用餐。何猷注意到青年苍白细长的手指。
“你最近都爱做什么?”
“呃,我?”青年用门牙撕下青口贝的肉,压嗓说道,“跟你没什么区别。打电游、吸烟、手淫、睡觉、坐在窗台上看路过的小姑娘。”
“噫…”
“纯粹没事可干。”
“就不感觉无聊?”
“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嘛。”
青年的目光瞥向落地窗外。何猷听罢,喝了一口咖啡,不再说话。
“她要走了。”
对方话音未落,何猷拿着的餐匙便落到了地面。
隔离4
何猷原有父亲。活着时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几年后弃世。他从未出现在何猷的生命中。据母亲透露,那是地球上完美无缺的男性。但何猷认为地球上没有比母亲更逊的人。不会烹饪、不知清理房间、不懂察言观色。何猷认为男性娶到母亲即有缺憾,“完美无缺”全然是胡说八道。
这般“完美无缺”的男性,刎颈前留下遗书:
“站在针尖上面,我感觉自己好重啊。所谓‘重’,就是满身肥肉。针尖把我的血管扎穿了,在我的身体里旅行。我好痛呀,我愈要跳舞。”
那年母亲看完这封遗书,淡然地扔掉它。换上洁净的蓝色呢子外套,步行去三公里外的棋牌室打牌。傍晚六点二十分回家,七点十分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前往殡仪馆认尸。丈夫死时,她已怀孕三个月。
母亲谈了十二任男友,并与每任至少云雨十余次。至今她不曾谈及与何猷父亲的恋情,因而何猷总只是从亲戚姑婆的碎嘴里窥得一星半点,至于几分真假,需要他自己考量。
丧夫后母亲有了工作,莫名其妙地做了白领,在市内购置了房屋,早出晚归。何猷考中重点高校当日,她仍在娱乐场所内聚会。相形之下,何猷仅有过一段持续两年的恋情。恋情恬淡始终,到了双方已经忘记彼此相识的地步。
此刻,直到A的善意提醒,何猷方才想起自己曾有女友。
5
何猷赶到火车站,与铁路警察、验票员发生冲突,起因是“不得无票进入候车室”的新规。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摆脱警察的控制。乘客们受到阻碍,怒不可遏。
“喂!你到底想干嘛?”
“来不及了!”
“什么?”
“欸…放我进去!”何猷涨红了脸吼道。
警察们仿佛不能理解他的言语,伸手想要捉拿何猷。混乱中,一名警察被踢中下体。真是始料未及。在乘客们的叫骂声中,增援者最终将这名青年控制住,扭送派出所。
晚间九点半何猷被释放,并得知下体受伤的警察没有大碍。车站前过街地道口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何猷买了两块面包,想要赠送,却遭到拒绝。乞丐起身,其眼神仿佛相当蔑视。
手机毫无征兆地响起。
“啊呀啊呀。我猜——必定是你侬我侬的场面。”
“……”
“其实异地恋一点都不可怕…”
“闭嘴!”
“啊?”
“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她。”
……
6
母亲闻讯,特地驾车接何猷回家。迷路了。她取得驾照已近十五年,不明路途,迨至如今。雨水冲刷着车窗不知疲倦,——目的倒是一概不晓得。
可怜的家伙。
夜色愈为急迫地接近,唯有使昏暗的色彩更加浓烈。经历拥堵是司机的必修课,生气是相当没用的情绪。
“阿猷…今天怎么会弄到派出所里的?”母亲终于开口问道。
“我…在找东西。”
“难道弄丢了什么东西?”
何猷默然地扭头,完全是不耐烦的态度。“嘁——!”口中喷出怪异的长音。
“天际不是红色的喔。”母亲能做的,只有岔开话题。
“这么晚,哪还有晚霞?”
“灯也没把它染红,是不?”母亲仿佛对天色格外有兴致,不依不饶地谈着。
“……”
“什么灯?”
“霓虹灯。啊呀…管它什么呢。”何猷戴上耳机,Glenn Medeiros的歌好似一座战堡,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了。
隔离任何事物都具有变作高墙的潜质,
人便是此类自愿接受隔离的动物。
(存货,写于2018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