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姑娘北方心
图片系八月初六摄于上海崇明东滩湿地
文/八月初六
筱颜，南方人氏，生于长江三角洲最具魔性的大都市。
从小到大，她喝着黄浦江水，舔着光明牌冰砖，呼吸着湿漉漉的空气，穿着绿黄色的小学校服，说着吴语，听着滑稽戏，看过《孽债》。
生于斯长于斯，地地道道的南方姑娘。
从外表上看，筱颜肤色白皙透明，脸盘小巧，细眉凤眼，再配上一个尖尖的鼻儿，和一张小小的嘴儿，典型的江南小家碧玉模样。
她在这方南方土地上，波澜不惊度过三十余载，看似与身边的同龄人无异。
而她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是个北方人。
筱颜的父亲来自安徽北部某城市，青葱时代参军，驻扎京城，一晃就是十多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上海籍的母亲。一南一北，相隔千里。
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的红绳将父亲牵引到了上海，成了那一代的新上海人。之后，便有了筱颜。
因由父亲喜好的缘故，筱颜自小的饮食习惯就偏北方风格。
她看不惯南方的精致小米，喜爱面食，更嗜蒜如命。
父亲爱好厨艺，他自己会和面，发面，手工制作无添加的包子和花卷馒头，妥妥把筱颜喂得敦敦实实。
于是乎，筱颜深刻感悟到自己与其他上海姑娘的不同之处──至少在饮食方面达不成共识。
比如闺蜜想吃粤菜，她就会表示反对，理由为受不了清淡味。相亲时候，如果男生带她去粤菜馆台湾菜馆乃至江浙菜馆，都会遭到她的鄙视。本帮菜的浓油赤酱也不喜欢，感觉如同在吃甜酱油。
博大深远的中国菜系里，她独偏好北方菜，什么西北菜，东北菜，在她眼里统统为绝世美味珍馐，百吃不厌。她对大蒜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不待见不食大蒜者。
结果，不少相亲对象就这样被无辜枪毙。
除了饮食，筱颜觉得自己的个性也胜似北方人。
从孩提时代就保持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力气也大得惊人，扳手腕胜过男生，自然打架也能将同龄小男生打到哭爹喊娘。
她素来语速如飞，心直口快，能把小姑娘骂得痛哭流涕，把小男孩骂得攥紧拳头。
对于上海男人，她一向报以鄙夷，说他们太墨迹，不够爽快，优柔寡断的性格令她痒得肠子都要挠个几遍。
比起南方男生，她更喜欢豪爽的北方汉子，人高马大，肩膀宽厚实在，做事雷厉风行，连说话都响亮亮的。
在少女筱颜的梦里，北方汉子的形象一直鲜活在光芒万丈里，他们走路快疾如风，言论起来口若悬河，重情重义，豪气满怀。
多少次朦胧的梦境里，隐约有一名身披貂皮大衣的东北土匪装扮之人，身骑骏马，飞速朝她扑来，将她拦腰一抱，往马背上一撂......每每回想起梦境里的细节，她都暗自窃喜个小半天。
上海没有骑马抢人的东北土匪，但实打实的东北汉子却是一抓一大把。
踏入大学后，筱颜遇到了人生的初恋──一个高大帅气的东北男生。
缘分的起因，归功于大一新入学时的一次宿舍灭鼠事件。
女生宿舍里惊现小老鼠，令女生们纷纷花容失色，她们请来同级的一名男生为民除害，也就是这个男生，后来酿就了筱颜四年的刻骨铭心。
在女生们大肆尖叫中，这个男生不慌不忙，将小老鼠逼至墙角，一个水桶猛地将其牢牢罩住，抓住了罪魁祸首，博得了女生们的阵阵赞扬，也虏获了筱颜的芳心。
就是他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筱颜欣喜若狂。
随后的几年大学生活里，筱颜每日都沉浸在爱的梦田里。
她因他而喜，因他而悲，他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他的悲伤就是她的悲伤。
他家境优渥，出手阔绰，朋友情义当仁不让，豪迈之气始于血液。这些个义气，是他朋友成群的基础，也是筱颜爱慕的源泉。
她喜欢他称呼自己为“我女人”，好似她就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妻。她深迷他熟睡的模样，久看久欢喜，如痴如醉到梦里都会偷笑。她更痴恋他与生俱来的霸道，他的吻，他的胡茬，他亲吻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都使她面红心跳。
年少无知的爱恋通常是幸福的，至少在筱颜的眼里，她的初恋堪比一场风花雪月。
落花，总归有风飞去的一日。
临近毕业之时，男生向筱颜摊牌，上海不会是他定居之地。他的未来在遥远的东北，那里有他的父母，亲戚，以及他们安排好的优越资源。
筱颜心急如焚，她已经无法失去他，失去这份坚守四年的爱恋。
她向父母表态，却遭来了他们的坚决反对。
当年那个千里迢迢追寻真爱的父亲，此刻却不同意将背井离乡的爱情故事在女儿身上重演。
筱颜争执不过父母，便找男生商量，男生斩钉截铁，去意已决。也是，他不会顾及到筱颜的感受──其实从来都没顾及过。
最后的结局难免感伤。
往后的数年里，筱颜都是靠仅存的一点回忆过活，她不怨恨父母，而是恨自己当初没有和父母抗争到底，或许抗争胜利了，她就真成了他的妻。
在这一点上，她倒有点不像当初那个直来直去的，一心盼望成为北方人的女生。
之后筱颜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畅，缘分总那么脆弱，轻易就断。
离开青涩校园，社会上的功利欲望也是单纯的人儿所始料不及的，相亲换来的速食爱情往往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压得渴望纯真感情的筱颜透不过气来。
无数次的寻寻觅觅，终于在一次小型聚餐中，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筱颜一眼就记住了他。
他虽然是个上海男生，却有着热情豪迈的气概。据在场的其他人介绍，他家境尚可，学历甚高，收入颇丰，也算得上一枚青年才俊。
他外表不俗，目光炯炯有神，与众人侃侃而谈丝毫不会冷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满腹学识才华。在那日的聚餐上，他是最耀眼的一颗星。
更令筱颜动心的是，聚餐临近尾声之际，他悄无声息地去收银台结账。众人得知后，都不好意思纷纷掏出钱包。他一脸笑呵呵，下回吧。
这人好有男儿味啊! 筱颜心想。下意识瞥了他一眼，顿时脸红心跳。
而他也貌似留意到了一旁内心小鹿乱撞的筱颜，她水灵灵的水乡女儿风情，也深深吸引了他。聚餐结束，他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并互相留了手机号码。
莫非筱颜的第二春要拉开序幕了？
可他不是北方人啊？哎呀管他呢，只要有男子气概，管他是哪方人呢。
筱颜想着想着，心里乐开了花。
事后证实这恐怕又是筱颜自导自演的个人恋爱剧。
在她的每场恋爱里，她都是投入最多的一个。明知前方布满荆棘，却义无反顾勇往前行，但换来的结局往往是心痛。
这名具备男子气概的上海男人，确实在那次聚餐过后不久主动约了筱颜，可约会地点不在小资情调的咖啡店，也不在灯光浪漫的西餐厅，而是在他独居的家中。
筱颜一进门，都没来得及欣赏屋内的摆设，就被他一阵激吻不禁堵住。
或许是久违的快感，抑或是内心已被压抑得太久，筱颜对这突如其来的欲望表示欣然接受。
她又一次陶醉在霸道男生的强势怀抱之中。可他，毕竟不是偶像剧里专情的霸道总裁。
他的吻带有强烈的攻击性，令她动弹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被强行占领，爱欲的碰撞，致命的吮吸，仿佛身上随时都要乌青暴起。
直到回到家，筱颜都沉浸在这份霸道的情欲之中，无法自拔。
可，这算爱么？
往后的几次约会，地点依旧，霸道依旧，连欲望也是如出一辙。渐渐筱颜怀疑，他爱的究竟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灵魂？
她尝试去试探过他一回，被他含糊搪塞过去。
不过之后，她开始察觉到，他开始疏远她了，甚至有点嫌弃她。
他指责，她虽然外表甜美可人，可言行举止却犹如一大老爷们儿，和他想象中的淑女差距太大；他挑剔她爱吃大蒜口气重；他数落她不够温柔也不够体贴；他指出......够了，筱颜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的挑刺。
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也只是和我玩玩，只是我没早看清楚而已。说完，筱颜愤然离开了这间曾给她带来无数温存的屋子。
筱颜颓然地走在大街上，沿街的商铺里传来阵阵悠扬情歌，她掩住耳朵刻意不去听，但眼眶忍不住一红，顿时有了些许湿润。
为什么自己总是被虐的那一个，难道缘分都那么浅薄，经不起千锤百炼？
你应该换一种思路去恋爱了，别总是找那些自私自利的男人，你要找一个安稳靠谱的。闺蜜好言相劝道。
筱颜哪里能听进去呢，她少女时代的美梦不是白做的，更何况那些老实本分的男生根本不会入她的法眼。
太木讷，无趣；太老实，没劲；太宅，无聊。如今适龄的未婚男生，都一个个扭扭捏捏小家子气，还需女生主动出击，花钱方面也处处斤斤计较。不，我可不想做倒贴女和皮夹子。
倒是渴望找个善解人意的，可如今的独生子女都以自我为中心，哪个会考虑对方的感受？不，我要找的是恋爱对象，不是儿子。
既然是谈恋爱，最起码要有乐趣，要有随时迸射的火花，我总不能对着一堵墙谈情说爱吧？再说，我更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
筱颜连连摇头，继续一头栽入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青春稍纵即逝，女人的辉煌时光就这么短短几年。当迈过了那道岁月的分水岭，筱颜的桃花也逐步变得零星可数。
她时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虽然已年过三十，但容貌依然不显老，走出去还能骗骗陌生人。
和同龄的闺蜜一起行走，别人会误以为她比闺蜜小好多岁。可不是，自从生了孩子后，闺蜜瞬间苍老了许多，家庭的劳累在她的脸上平添了不少皱纹。
筱颜害怕这种衰老，更恐惧以后自己也会变得和闺蜜一般，为家庭操碎了心。
所以，她竭尽全力，抵触婚姻。
不过就算抵触婚姻，但恋爱终究还是要谈的。
新的恋爱火苗源自一个自发组建的文学爱好者微信群。
群里有个微信名为“江湖老妖”的群友，自称目前从事建筑行业，单身王老五。早年为蜗居地下室的北漂一族，现已成功定居帝都。
他极赋文字表达能力，时常与网友辩论不休。他们讨论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争论贾平凹和莫言谁的文坛地位高，感叹李白与杜甫的旷世友情。
筱颜在一旁默默旁观，惊叹于他的妙语连珠，仰慕之情暗然生根。
他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是否也如他的文字那般，潇洒不羁？
同时，她发现他也热心四溢，对群里每一个群友提出的问题都不辞辛劳一一解答，有时也会扮演一下情感顾问，耐心为大家排忧解难。
在某年的大年三十当晚，筱颜突然发现手机在频繁闪烁。划开屏幕，原来是“江湖老妖”在群里发红包。他频频送出惊喜，大家纷纷表示感谢，随后群里被各个群友的红包雨所刷屏。
果然是个热心肠的大哥！
就这样，“江湖老妖”慢慢走入了筱颜的心房。
她主动找他微信攀谈，惊奇地发现彼此的思维竟如此合拍，他们的爱好，对事物的看法都惊人的相似，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基于初步的好感，筱颜逐渐向他展开心扉，将过去不幸的情感遭遇全盘托出，恳求开解。他以过来人的口吻，细心为她排解困忧，筱颜不胜感激，情愫渐生。
经过半年的微信诉衷肠，两人终于彼此敞开心扉。她痴迷于他成熟磁性的嗓音，以及照片上那个狂野不羁的风流人儿。两人情投意也合，花香月圆情更浓。
“江湖老妖”碍于工作繁忙的关系，每周约定固定的时间与筱颜通话共谱恋曲。筱颜懂事明理，从不提出无理请求，规矩地遵循他的时间安排谈着恋爱。
就这样，这段“微恋”持续了半年多。
谁的投入越多，就越有一颗按耐不住的心。
筱颜决定请几天假期，去北京与情郎会面。
微信里，情郎对她的即将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可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自己恐怕只有半天的时间能与她相聚。
筱颜回答没关系，只要能与君相见，就足矣。
终于，筱颜拖着行李抵达了这座心心念念的北方城市。
刚步入下榻的酒店，就立马拨打了情郎的手机。手机的另一头，情郎连说抱歉，最近几日出差甚多，唯有明日晚上能出来与她相会。
筱颜善解人意的答应，随后开始做起梦，期盼一场激情碰撞的来临。
次日傍晚，她如愿见到了魂牵梦萦的情郎。
眼前这个着装邋遢，体态矮胖，脸色黝黑，还有一点秃顶的中年男人，真的就是照片里那个风流不羁的男子？
唯一相同的，只有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吧。
实在与想象中大相径庭啊。
情郎解释道，微信里是他多年前的照片，经历了多年的沧桑磨砺，相貌有巨大变化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的双眼眯成一道弯，朝着筱颜咯咯地笑，来，我带你去尝点好吃的。
他领着筱颜去了护国寺大街上的著名小吃店里品尝北京传统小吃。热衷于北方饮食文化的筱颜居然被一碗豆汁儿给打败了。
呸呸呸。什么玩意儿如此难吃？
情郎笑哈哈，这可是北京人的挚爱呢。
筱颜不语，三十多年头一回在北方吃食上跌跤，心里终归觉得有点不堪。
随后，他带着她去远观正阳门。
远远望去，正阳门城楼高高耸立，威严庄重，一群身形酷似燕子的鸟儿，来回于城门上盘旋。顿时，一股莫名的沧桑感在筱颜心里蔓延开来。
他们漫步在前门大街，经过鲜鱼口街的大门，只见门口吴裕泰茶庄的外卖窗口前排起长龙。
这家店的花茶冰淇淋做得很好吃。要不，来一个？他连忙掏出钱包，跟随在排队长龙之后。
这队伍有点拥挤，他一个琅跄差点跌跤，钱包也刹那自然开启。
倏地，钱包里一张三口之家的幸福合影进入眼帘。
筱颜心中猛然一紧，迅速转过头去。
他似乎没察觉到刚才的疏忽，合起钱包继续排队等候。
也许，这就是命吧。筱颜仰天苦笑，心如死灰。
吃完冰淇淋，她借口身体有恙想早点回去。他坚持要护送她回宾馆。
她摆摆手，说不用了。
他极力讨好，说想去她住的宾馆看看。
她把从上海带来的礼物袋往他怀里一揣：你明天要出差，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尴尬一笑，只好目送她步入地铁口。
不过筱颜没有立刻回宾馆。
她在宣武门站下，转乘另一条地铁去了西单。
筱颜走在宽阔的西单人行天桥上，迎面而来是透凉的风。
西单的天桥干净，整洁，大气，比上海的天桥要宽敞不少。晚上四周灯火辉煌，大型高级商场伫立两旁，迷人的帝都夜生活画面尽现眼前，不胜繁华。
这可是她日夜魂牵的北方土地哎，连呼吸的空气都和上海不一样。
前方的道路四通八达，可她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望着深不可测的夜，一滴泪珠从她脸颊缓缓淌下。
南方姑娘筱颜，有生以来首次对她的北方梦产生了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