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归去,季鸟只是归乡。【墨鱼说】总第0010期
墨鱼的睡前故事总第0010期
文字录音发于微信订阅号:墨鱼哈哈奇(moyuhahaqi)
制作:陈笛 撰稿:徐姜汤 声音:随遇而安
靳排长当兵那会儿,世道还不怎么太平。
那会儿部队正准备从关外往关内打。靳排长琢磨大战不可避免,满脑子都是再也见不着爹娘的悲怆。终于在一个部队休整的深夜,靳排长与两个同乡一同丢掉了武器,逃回了家。
连长清点人数发现几个兵没了踪影,又看到扔在原地的武器枪支,心里明白了大概。找是一定要找的,档案上有地址,部队派人沿路追了过来。
脑瓜皮飞子弹,裤裆里跑手雷,靳排长受够了九死一生有今天没明天的炮灰角色,不想再打仗了。看到部队来人,靳排长硬着头皮躺床上装病。母亲抹着眼泪哀求来人:孩子不想病死在部队,给孩子留条活路吧。来人看靳排长一家实在可怜,靳排长又是家中独子,便网开一面,回去报了个查无此人。
而后机缘巧合,“洗底”后的靳排长被安排进了某交通系统,算混了个国企端上了铁饭碗,娶妻生子,四儿一女,其乐融融。靳排长改名换姓,平常人家的平常日子,琢磨安居乐业活着真好人生足矣。
运动开始时,靳排长没想过那些王八蛋会玩的那么大发。
心狠手黑的大有人在,沾了地主成分的月科孩子,扯着腿就给撕成了两半。靳排长当兵打仗都没见过这般残忍,心碎的像饺子馅儿。人微言轻,独木难支,靳排长没办法,绝望的瞅着反绑着手吊在房梁的地主家闺女直掉眼泪。
做不了别的什么,靳排长偷偷解开了地主闺女反绑的双手,从房梁多顺了条绳子绕在女孩腹部,做出依旧倒吊的假象;夜深人静,待造反派睡着,靳排长还会把地主闺女放下歇口气儿。靳排长安慰地主闺女:天要让其亡,必先让其狂,你再挺一挺,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
地主闺女没扛住。
靳排长看守牛棚有功,组织调去做报告。第二天晚上,被押着批斗了一整天的地主闺女从裤脚翻出不知何时备好的毒药。待看守发现时,地主闺女都快凉透了。
“多傻一孩子……”
靳排长事后嘀咕,
“那药也不知道她藏了多久,人没了连棺材都没有一口……”
靳排长琢磨自己从战场里逃出来,又进这么个炼狱,若干天幸福的日子还在眼吧前儿,果真是命运弄人。
闺女走了,儿子也没逃过去,地主家的宝贝儿子也被抓了进来。外面闹的厉害,靳排长守在牛棚临改建的监狱里唉声叹气。与牛棚里押着的地主儿子似乎境遇相当天涯沦落,二人忍不住攀谈起来。
聊到深夜,靳排长一咬牙,把地主儿子放了。
若干年后,七八辆大客车开到靳排长老宅。年近耄耋的地主儿子带着子孙三代前来拜谢,半个世纪别来无恙的场面声泪涕下,令人震撼。当然这都是后话,总之那会儿靳排长被踢出了革命队伍,徘徊于“积极进步”的外围,被进步人士所排斥。
直到那天,靳排长上班路上遇到张熟悉的面孔。靳排长假装不认识,心里头门儿清,那分明是当年一起打过仗的战友。
“逃兵”的底细,战友不能再清楚。靳排长心里咯噔一声巨响,另一个声音响彻脑海: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战友理直气壮的点了靳排长。运动中间,这事儿好比把天捅了个窟窿。靳排长无奈,咬着不认,能找的人都找了一圈儿,还是丢了工作,好在不再深究。
大概是平常积累了好人缘,流氓无赖也觉得对这老实人实在下不去手,放过了靳排长。
几年前的夏天,我在医院病房第一次见到靳排长,和衣睡在一旁靳排长的女儿和孙子与我讲了这些靳排长的故事。
那会儿靳排长马上九十,神志时而清晰时而恍惚。几天未排便,吃东西也不积极,靳排长嘴上不停念叨着——回家、回家。
几年前儿女们凑钱买了个房子,把靳排长老两口接到了县城,又雇了个保姆常备左右。靳排长脑梗两次,岁数在那,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但某一晚,靳排长还是从卧室消失。靳排长行动不便,房子还在五楼,保姆发现时只剩下个温热的被窝。待靳排长小女儿赶到,靳排长已然消失了半个多小时。集合人手撒出去找了半晌,终于在城边一个小树林里发现了靳排长的身影。
靳排长倚着树做沉思状,平淡的看着儿女的到来,安静的等着被扶上轮椅。
那天在病房,靳排长小女儿对我说,她很想知道靳排长“失踪”那晚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与力量,能让一个行走不便、意识不清的老人,翻越五楼,横跨半拉儿县城,去到那片他从未去过的树林。儿女百思不得其解。
而后三个月,靳排长走了。随靳排长而去的,是近一个世纪的崎岖婉转,还有那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与离奇。而我没办法忘记的,只有病床上靳排长呢喃的四个字: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