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雨声 数几声 风会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起风了,树影摇动,乌云慢慢的聚拢而来,天阴阴,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江南本是多雨地,又是这样的梅雨时节,下雨,也不是多么引人注意的事,
只是,每个下雨的日子,总有一个人,愁绪满怀的思远人,
闭上眼,就能看到,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墓碑上的字迹,蜿蜒而下,
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深刻的印在心上,无法淡忘,亦不能淡忘,
三年了,那远人的娇艳面容,一如当年分别之时栩栩如生,只是,不会再回来,
他全部的爱恋,全部的热血情怀,亦随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去不再,
饮酒,作诗,画画,听风,看雨,赏花,日升日落,他活着,
后悔,内疚,哀痛,思念,爱慕,寂寞,斗转星移,心老了,
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孤独如影随形,她不在,
莺歌燕语,美人如画,满目山河空念远,不是她,
走过所有她没有走过的地方,活过所有她没有活过的生活,
风起的时候,默默转身,看树叶在风中轻飘漫舞,好似从前,她那样在林中摇曳而来,
雨落的时候,静静凝望,看雨滴纵情挥洒自由自在,一如昨日,她在灯下安然等他回来,
他叫沈浪,他是名闻天下的剑客,大侠,他是天下第一山庄的主人,
江湖上的人都说,他迟早都会娶活财神的漂亮千金做妻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三年之前,他的心就死了,
三年前,他就已经把自己那颗活生生的心,和飞飞一起,死了,埋了,没有了,
活着,不过就是熬日子,过一天,便是一天,
他唯一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那被他亲手埋葬了的女人的样子,
其他大多数时候,他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从来不哭,面上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这天下,这世间,已经没有值得他在乎,
三年了,他飘零在外,不知道家在哪里,何处归去,
天地之间,陪伴他的,只有身边的那把剑,和那个珍藏在心里的女子,
他沉稳如山,内心如海,潮起潮落,都是为了那已经失去的挚爱,
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切可以重头再来,不再彼此辜负,抱憾终生,
除此之外,无牵无挂,心无旁骛,其他所有,均已放下。
从淅淅沥沥的烟雨迷蒙,到惊雷滚滚的暴雨倾盆,也不过就是转瞬之间,
他在山间石洞中避雨,眼看着好不容易渐渐的雨住云收,阳光出来,
慢慢的沿着湿漉漉的山路,往山脚下的城镇而去,今天晚上,不适宜露宿野外,
途中,山腰的一处亭子,惊心动魄的留存在悬崖边上,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女子,正在那里站着,背对着他,望向山外,
前无来者,后无去客,只有那女子一人,凝然站在破败的栏杆附近,
他本不欲多生事端,奈何,怕她一时想不开纵身坠崖,慢慢的走进,
等到走到那清晰可辨的距离之内,渐渐的,不由自主的神思恍惚,魂飘天外,
这背影,像极了那再也不会回来的女子,那扶着栏杆的样子,百转千回,无法退开,
他跌跌撞撞,幼童一般不能自主,恍恍惚惚的,来到那人身侧,
说不出话,像被梦魇住,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亦无法有任何的动作,
那人伫立片刻,慢慢的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繁花盛开,
良久良久,他喃喃的说,飞飞,无数的泪,滚滚而来,
那人慢慢的抬起手,缓缓的伸到他面前来,微微的笑,
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手去,木木的握住,泛着凉意,柔滑无骨,
那恍如天籁的声音淡淡的传来,沈浪,不要哭,你看,我还在,
他努力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从来不曾陌生过的容颜,
是她,她还在,她终于回来了,盼望过,祈求过,千百次,千万次,从未想到,梦会成真,
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不合理,都不能挡住他结结实实的拥她入怀,
她单薄而瘦弱的身子骨,一如当年分别的时候,绝对不会错,
慕然间,霹雷闪电,惊雷滚滚,雨从不知名的地方前仆后继奔涌而来,
悬崖旁,破败的亭子里,他拥抱住了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泪落成雨,
这一次,刀山火海,荆棘陷阱,他绝不放开,绝不。
雨后的山路,湿漉漉,滑腻腻,
怕她湿了鞋子污了衣衫,揽她在怀,纵身而起,运起轻功,穿行而去,
她云淡风轻的依偎在他胸怀,没有疑问,没有不自在,仿佛生来如此理所当然,
他心头有无数的温暖和涟漪炸裂泛开,一发而不可收拾,压抑不住,
他能感觉得到,不是替身,不是易容,真实不虚,就是他的飞飞回来了,
她那淡漠的样子,冷清的表情,眼神之中微微的苍凉凋敝,无法假扮,
还有那肢体接触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滋味,独一无二,只有他自己明白,
参天垂怜,三年了,三年之后,终于又将她送了回来,送到他的面前来,
他不敢问,这三年,发生了什么,她遭遇了什么,为什么忽然出现回来,
他不敢,只怕问了梦就会醒来,她又会消失不见,徒留下他一个人苦苦挣扎徘徊,
走在那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的城镇市集内,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牢牢的望着她,
她兴致盎然的走走停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偶尔微微带笑,
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他忍不住,放开她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如同寻常夫妻,在这样的闹市中,平淡而真实的走过,
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醒来,他宁愿,就这样沉浸其中不回来,
她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素淡香气,陌生而迷离,我行我素,
他不在乎,不在意,只要她活着,什么都可以从容接受,从头再来
这一次,只要她活着,在他身边,在他怀抱之中,
要什么,他都可以奉上,武功,声名,性命,在所不惜,甘之如饴,责无旁贷,
因为,他爱,他爱她,他从来都只爱她一个。
投宿在最好的客栈,生怕有半点委屈了她,让她不自在,
掌柜的问要几间上房的时候,微微的犹豫,不敢离开她左右,又怕轻慢了她,
最终还是由着自己的心意,只是要了一间上房,
他可以不睡,但是却不能看不到她,不能离开她左右,不能离她太远,
她出现的时候,两手空空,身无长物,什么也没带来,
只是,但看她的穿着,衣服的料子和质地,还有那低调的纹路,都是极好的,
不像是受过苦不如意的样子,神色,却还是一贯的疏疏落落,
看着他的样子,隔着一段的距离,错落了几年的时光,
却不拒绝身体上的靠近和接触,好像,她回来,就是为了占领依附他空落落的怀抱,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他坐在桌边,背对着她,听到她躺了下来,
一灯如豆,从未有过的心安恬静,只是这样的坐着,他已经觉得莫大的幸福,
身后,过了一会,她开始辗转反侧,似乎是在发梦,微微的呜咽哽噎,
他急急的转过身来,来到她身侧,坐在床边,唤着她的名字,握住了她的手,
她颤抖着从梦里醒来,一脸的惶然紧张无奈,瑟缩着瘫软在枕上,涔涔的冷汗,
他心头抽搐着绞痛着翻腾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发了一会的呆,极慢极慢的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是谁,
好半响,才幽幽的说,你是沈浪,我是死过了又活过来的白飞飞,
他想要温暖的朝她笑一笑,只是,脸上僵硬的不得了,只怕是会笑的比哭还难看,
看到她惊疑不定的眼神,只得慢慢的说,我是沈浪,飞飞,你今日才回来找到了我,
她慢慢的转开了眼,却还犹自看着虚空中的一处发呆,好像丢了魂,
他咬紧了牙,才遏制住了心头潮水一般的不安,痛苦,还有心头那撕扯凌迟一般的痛,
他慢慢的靠近了些,俯下身去,抱住了她冰冷潮湿的身子,
她依靠着他温暖的胸怀,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呓语一般的问他,
这一次,要多久,你才会丢下我一个,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痛的说不出话,许久之后,才略带嘶哑的回答,不会,我再也不会离开,再也不会丢下你。
她似乎是非常的疲倦,听到他的回答之后,渐渐的放松了自己,沉沉睡去,
他就那样抱着她坐了一夜,睁着眼,闭不上,亦不敢闭上,
天色渐渐的泛白发亮,她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很是困惑的问他,怎么还不睡,
他僵硬的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躺下来,她很是自然的蠕动着自己,依偎进他怀中,
他像是被雷击中,无法言语,脸埋在她发间,渐渐的抱紧了她,
心里头,第一次,感觉到了,有野兽在啃噬嘶吼。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醒过来,就马上睁大了眼看向身侧,
空空落落,没有人在,他却还保持着那很是滑稽的环抱着某人的姿态,
一霎间,心就这样又一次的被掏空了,他想自嘲的笑一笑,却渐渐的红了眼眶,
就那样呆呆的躺在那里,全身酸痛,说不出的困乏倦怠,无语的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他应该是就那样躺着躺着睡着了,心里希望的却是,昨晚上就那样死了才好,
至少,那时候,他欢欣,安定,知道她在身边,知道她就在怀中,
似睡非醒的,听到有人慢慢的一路走来,似乎很是犹豫不决,
好像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走错了路,走错了房间,找错了人,
直到,一双纤细温婉的手,轻轻的覆上了他的额头,
又很是体贴的,轻轻柔柔的,帮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活生生的人,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她好像有点困惑,又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你醒了,还睡吗,
他如坠梦中的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又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低头看了看他的手,又抬起头去看着他,想了想,微微的笑,
我没有走开,看你睡着,我去楼下拿了些吃的回来,吵醒你了么,
他少年人一般的一把掀开了被子,把她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搂进了怀中抱着,
阳光下,她的影子那么的清晰真实,她的呼吸匀长宁静,心跳缓慢而有力,
是真的,不是梦,不是他发梦时的臆想,不是他相思成疾的自甘沉沦,
他的飞飞回来了,他的飞飞活生生的,回来了,
一旦这样子抱着,就怎么都不想放开,唯有这样子紧紧的拥抱,才能确定她在,
她静静的任他抱着,不反抗,不拒绝,很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惊喜渐渐退去,剩下的,就是满满的不安和恐惧,
那个让她习惯了这样被拥抱的人,是谁,是个什么样子,是有着和他一样的脸吗,
这样熟悉而又陌生的飞飞,发生过什么,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是不是,出现的太晚了,是不是,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不可弥补,不可逆转?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她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才回来?
抬眼望去,桌上的饭食,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看样子,她确实只是去拿了些吃的回来,可是,为什么,
刚才的脚步,那么的犹豫不定,似乎是找不到回来的路,
又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不能够确定,要找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这个人,
他无言的收紧了怀抱,只要是她,就好,
无论怎样,飞飞,这一次,我们不会再错身而过。
坐下来吃饭,她心不在焉的不知道是在想着些什么,
有几次,她环顾四周,似乎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每一次,都是在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脸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放松下来,
似乎,是对他的脸无比的熟悉,无比的有信心,
好像只要看到了这张熟悉的脸,其他的不熟悉不认得,全部都无所谓,
无言的吃饭,她漫不经心而又下意识的摩挲着手上戴的镯子,银质的,微微的黯淡,
每次对上他的眼神,都带了些微的探究观察,迷惑不解
对视的久了,就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似的,很是安心的,淡淡的笑起来,
他暗暗的心惊,为了让她安心,就只是一直看着她,也任她看着他,
吃过了饭,默默无言的坐在桌边,他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垂下眼,看着茶水丝丝缕缕的热气缥缈,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来到床边坐下,
她又圆又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看的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脸红的时候,她很是主动的依偎在了他胸口,
他下意识的敞开怀抱,抱住她柔弱的身子骨,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处,呼出的热气,温暖了他一惯冰冷的心脉,
她似乎是在笑,带着笑意的声音问他,接下来,去哪里,做什么,
他不禁呆了呆,又开始止不住的全身发冷,
那带了笑意的声音接着说,这一次,你怎么这样的呆,
我已经找到你了,都已经过了一个晚上,你怎么都还没有什么行动,
心头泛起的寒意,几乎已经活生生的就要把他冻成一个能喘气的死人,
他尽量不动声色的说,这一次,我想由你来安排,你来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她好像有一瞬间的心不在焉,却还是用了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好啊,那接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先恩恩爱爱,再断情绝爱么,
晴天霹雳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他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不,怎么会,绝不会,
她愣了愣,似乎是想要从他怀里抬起投起头来,去看他的表情,
他用了些力气,让她无法动弹,却无法掩饰激烈的心跳,和声音里的痛苦,
她没动,安稳的依偎在他怀抱之中,很是配合的让他抱着,
她略带不解的问他,字字惊雷,每次找到你之后,不都是这样么,这次怎么变了,
他抱紧了她,巨大而猛烈的悲怆席卷而来,压得他无法动弹,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听到自己在说,
从今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从今后,两情相悦,永不分离,我会一直在,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眸光流转,微微的笑,
你的意思,是要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要久长些么,
他的心,轰然碎裂。
窝在床上,看着她发呆,她还是那么的美丽,甚至是,比从前更加让人错不开眼,
她伏在他的膝上,乌黑的发,扇面一般随意铺开,衣裙也这般摊开,
如此美丽,如此虚幻,如此,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他轻轻的唤她,飞飞,她亦只是轻轻的回应,嗯,我在,
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她活着,她已经就这样出现回来,
她把玩着一缕自己的发,不骄不躁,安之若素,就好像,从未离开,
迎着他呆愣愣的眼神,她乖巧的起身依偎在他胸怀,看着他微微的笑,
他也想笑,却更想哭,想要就这样抱着她肝肠寸断的失声痛哭,
疲倦排山倒海劈面而来,拥紧了她,扯过被子盖住两个人,他很快睡着,
她躺在那里,睁着眼看着房梁处,魂游天外,
挨到身边那人睡着了,她微微的转过头,看着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味道变了,感觉变了,眼神也变了,言行举止也对不上,
她百分之百的确认,这一次,换了人,
不再是从前那个,天南地北,处心积虑,跟她玩游戏的人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一直苦苦蛰伏等待的那个机会,已经来了?
王怜花说过,那些个沈浪,虽然都是一样的面容,
但是,只有一个,是完全与众不同的,
而她要做的,要等的,就是遭遇那个,完全与众不同的沈浪,
那么,他是吗,他是王怜花所说的那个,唯一的一个,与众不同的沈浪么,
他能彻底改变她的命运吗,这一次的沈浪,是她和王怜花等待了三年的那个人吗?
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白飞飞,你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你不能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