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的父亲母亲
1.
我生活的小镇，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小镇。那里春意盎然，雨水充沛，有着常年郁郁葱葱的绿色乔木，蓄着一条深幽且永远一汪绿水的长河。
那里四季并不分明，除了绿着的秧苗和黄了的稻谷在提醒着人们一年的春夏秋冬，恐怕很少人能凭冷暖寒凉感知一年的四季更迭。
小镇不大，站在街中心，一眼望去，呈东南西北放射状的街道便一目了然。小镇自西向东，一溜排开了三个大圩亭。
镇上约定俗成三天一圩日，每到圩日，圩亭里便摆起了各式摊位，有卖衣服的，有卖鞋子的，有卖日用品的，有卖农活用具的，有油炸小吃摊的，还有猪肉白菜豆腐……方圆十里八乡的日常所需一应俱全。
早年间，镇上的人家大抵是边种着田地边在圩日做点小生意罢了。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把心思活络的一部分人聚到了一起，镇上便多了些专职的生意人、手艺人。
王河的父亲便是镇上的手艺人之一。我爸也是心思活络的一部分人之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把我们一大家子从乡下迁到镇上，因而我们俩家得以毗邻而居。
小镇本就不大，我们俩家同住小镇的东街，我爸与王父本就相识，由于住得近了，俩人来往比平时更勤快些，一来二去，俩人的话就多起来，很多王河一家的事，便从我爸嘴里零星得知。
王父是修自行车的。做为当时人们结婚时的标配几大件之一的自行车，是人们出门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会修自行车等同于今天4S店的轿车维修师傅，在当时也是很吃香的。
记忆中，王父有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一米七几的个头在南方农村男子中也算高个子了，可惜早早驼了背，看起来比实际身高矮很多。他长着浓眉大眼高鼻梁，五官本是不错的，但因皱纹比同齡人多，所以显得特别的苍老。在我印象中，他身上穿的似乎永远是工作服，一身的深色，一身的油渍。
王河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大我好几岁，长得个高又白白净净，饱满的脸庞配了一双大眼睛，有一股当时电视剧《红楼梦》中贾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的神韵，用当地方言的音叫他的名字，便成了“黄河”。
王河还有个十岁左右的妹妹，起名叫王倩，一听名字，与当时乡人英呀红呀艳呀的就高了一个档次。王倩个子也遗传了父母的基因，高挑而匀称，眉眼也很是标致。主要是衣着比镇上大多数孩子干净而时尚。这在刚从乡下来到镇上的我的眼中，俩孩子都像是城里的孩子。
王河的母亲当时还不到40岁的样子，在镇上供销社上班，是个时髦漂亮的女人。她有着一头齐肩的黑色波浪卷发，肤色白晰，五官精致，经常是描着眉毛，抺着口红，穿着时髦的裙子，蹬着时尚的高跟鞋，怎么看都是大城市的女人才有的范。
听我爸说，她是上海人。
2.
上海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我们小镇人家仰望的富庶之地。那里的灯红酒绿，那里的喧嚣繁华，在小镇居民看来不仅隔着干山万水，也隔着永远穿不过去的电视荧屏电影银幕。
王河的外公便是繁华大上海的其中一员，经营着一家自行车车行，鉴于自行车在当时至高的荣耀地位，王河的外公等同于今日气派堂皇的轿车4S店的老板。王河的母亲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有点资产的4S店的老板在当时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王河的外公除了被戴尖帽挂牌子满大街游行，还时不时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被打得最狠的那一天，上海的日头毒毒地散发着烈焰，王河的外公奄奄一息地躺在街头。路人皆捡石丢掷，却独独路过的王父动了恻隐之心，待到人群四处散去，王父掬了一些水，小心翼翼地喂了王河的外公，等到其缓了一口气，又把他搀扶回了家。
那年王父二十出头，虽然瘦弱，但不失英气。王河的母亲十岁左右，剪着齐耳短发瞪着大眼睛怯生生地叫"哥哥”。
此后王父便成了王母的家常客。白天是不敢公开往来的，晚上有了夜色地掩护，王父时不时会包了些小糕小饼，带给“妹妹”尝鲜。王河的外公心存感激，也偷偷地传给王父一些修自行车的手艺。
这样有惊无险的日子过了很多年，直到王河的外公弥离之际。
彼时王父已尊其为师傅，师傅拉着徒弟的手，把十八岁的女儿叫到病榻前，把女儿的手放到徒弟的手心，就这样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了憨厚老实的徒弟。
在大上海，带着有那样背景的千金大小姐生活注定不得安宁，王父携了王母，回了自己的家乡。
3.
回到小镇上，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瓜熟蒂落。王父靠着岳父大人亲传的手艺，在小镇上开了家修车铺，一家人不说锦衣玉食，倒也衣食无忧。
王父因常年累月的弯腰劳作，背便早早的驼了起来，木讷少言的他除了一天与自行车零配件打交道，再无别他。
上海人的标签之一就是骄傲，王母也不例外。虽然时代的变迁带给她的是家道中落，但与生俱来的上海千金大小姐的气质，使她与周遭的小镇居民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的，不仅是气质，还在于王母与其一双儿女的穿着。
王母与一双儿女的衣着，从来不会是在镇上自西向东一溜排开的三个圩亭里卖着的物件。甚至于公主裙，漆皮皮鞋这几样在当时县城都不曾见过的稀罕物都在王倩的身上穿着，让我等小镇女孩子看着眼睛发直发亮。
更别说王母身上的入时打扮和精致妆容了。
王母有时也会抽烟。当她穿着高跟鞋，左手靠着腰间托住右手肘，右手兰花指夹着一根香烟，立在修车铺前吞云吐雾时，没见过女人抽烟的小镇居民，都会揶揄地敝敝嘴：“上海小姐"！
王父王母年龄差距本来就存在，再加上不同的衣着风格，俩人怎瞧怎不像一对夫妇。流言飞语肯定是听到的，但王父自有其理论：“老婆是一朵花，我就是一坨滋养着花的牛粪，牛粪虽丑，但花儿离不开”！
被王父滋养着的“花”，凭着一张俊脸，有一天被前来修车的供销社主任看上了，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弄进供销社系统，成了柜台前一道亮丽的风景。
后来又不知道通过何种渠道，很快地从镇上调到了县城。。
小镇修车铺前优雅俏丽的点烟身影便不再常见。
4.
有关王母的流言飞语还不时会从县城传来。
有人说，王母之所以得以升迁，全仰仗了几分姿色……
有人说，王母与县城某领导住在一起……
有人说，王父王母正在闹离婚……
一如那不明显的四季更迭，小镇的时光如行云流水般流逝。
王父的修车铺便常常只有一个弓腰劳作的身影。休息的时候，王父便坐在尘土飞扬的铺面前，点上一根烟，在虚虚实实不断升空的一圈又一圈的烟涡中，那一脸的沟沟壑壑盛满了不为人知的世事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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