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却见故人倚新妆
待楚君城来到苏州,申时已过,天色将暮。他先去当铺用金叶子兑了二十贯宝钞,照着李亦晴的吩咐,找了家气派的客栈,为兰亭要了最好的饲料和单独的马厩。
掌柜见楚君城出手阔绰,哪敢怠慢,赶紧派人把马牵过去精心照料。楚君城则在大堂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点上四个小菜,边吃边想对策。
“现在城中百姓讨论最多的,莫过于隐雪阁的这门婚事了,他真是工于心计,费尽心思将此事带来的影响最大化。”想到苏别情,楚君城的胃里泛起阵阵恶心,连吃饭都没胃口了,把筷子一搁,托着腮帮思忖道,“他早早就对我下了禁入令,一旦再涉足隐雪阁,必将招致杀身之祸。本以为只是危言恫吓逼着我离开,现在想来,以他的心狠手辣,怕是没有什么做不出的。婚期临近,隐雪阁上下必会对我严加防范,我如何才能见到雨兮?”
就在此时,一阵咒骂声传入他的耳朵里:“他奶奶个熊,最近手气真背,连着输钱!本想赢点钱买件体面的随手礼给苏掌门留个好印象,谁知道把家底都赔进去了,晦气!”
另一个声音说道:“麻子哥,打赌输赢是常事,来来,继续赌,把输掉的都赢回去!”
“去他娘的,你们这群龟孙是想把老子逼上绝路吗?滚!都给老子滚!”
“切,输不起就别赌,发什么臭脾气。哥几个,咱们走。”
楚君城快步走到窗口,循着刚刚声音传来的方位看去,只见街对面的槐树下背坐着一个乞丐,正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他的背上搭了七只口袋,看样子是丐帮的七袋弟子,位份不低,难怪在婚宴的受邀宾客之列。看着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楚君城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向小二要了壶好酒,连同桌上的菜肴一同放到托盘上,端着酒菜径直朝那乞丐走过去。
乞丐正在伤心,闻到美食的香味转过头来,看见地上摆了四个菜肴和一壶酒,一位英俊公子正盯着自己微笑。同时,楚君城也看清了他,蓬头垢面,脸上长满麻子,怪不得被人称作麻子哥。
“你是谁?站我身后想干什么?”麻脸乞丐警惕地问道。
“大哥莫要误会,小弟没有恶意。刚刚我在边上客栈听到你与他人起了争执,现在又一个人在这叹气,想必是遇到了难事。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大哥气宇不凡,定是丐帮中的英雄人物,纵然眼前有什么难事也会逢凶化吉。”楚君城指了指酒菜,“我看你这么晚了还没吃饭,顺道捎了几个小菜,也不知道合不合大哥的胃口,先对付着吃吧。”
麻脸乞丐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总归奉承之言甚是入耳,加上本身饥肠辘辘挡不住美食诱惑,便开始大快朵颐,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菜肴一扫而空,又仰头将酒喝得一滴不剩,这才咂巴下嘴巴,摸了摸肚皮,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满足地说道:“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了,嗯,这酒也得劲。我张麻子也算丐帮苏州分舵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平白受你的恩惠,说吧,你跟我套近乎究竟为了什么?”
楚君城听他说得直白,也就不绕弯子,答道:“好,快人快语,那小弟就直说了。适才无意间听到大哥受邀参加明晚隐雪阁的婚宴,不知大哥可否割爱,将这次机会让给小弟,小弟愿以重金相谢。”说着,他掏出一沓宝钞,粗略数了下,足有十贯之多。
张麻子因为赌钱欠下不少赌债,正因钱的事情犯愁,见到这么多钱不禁心动,眼睛都看直了,但转念一想,又把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闭上眼睛直摇头。
楚君城知他顾虑所在,忙宽慰道:“大哥不要担心,小弟绝不会做出任何让你颜面受损的事情,我不过一个资历甚浅的小子,在那种大场合哪掀得起什么波澜。我就是想去见见世面,以后也能跟朋友显摆下。”
这下,张麻子再无怀疑,爽快地取出请帖交给楚君城,飞快抓过那叠宝钞塞进怀里,急欲要走。
楚君城想起一事,喊道:“大哥暂且留步!”
“钱货两讫,还有何事?”张麻子紧紧捂住胸口,生怕楚君城反悔。
楚君城笑道:“请帖上邀请的是丐帮的人,大哥你看我这身装束像吗?做戏要做足,还请大哥将背上的那七只口袋借我一用,不然你要我去哪找七只成色这么靓丽的口袋?”
“哦,就这事啊。行!”张麻子松了口气,大方地取下口袋往地上一放,“这东西也不值啥钱,就送你了吧。其中一只口袋里还有我的衣物,也一并送你。”张麻子怕楚君城再提出什么要求,脚底抹油飞一般地跑开了。
楚君城如获至宝,抱起七只口袋就要往客栈走,谁知刚一触碰到布袋,一股夹杂着酸臭、糜烂、闷腥等各种难闻味道的异味就冲鼻而来,引起了楚君城强烈的呕吐感。
他瞬间感到吃下去的食物从胃里冲到喉咙,又从喉咙漫进嘴巴,赶忙丢下布袋,跑到树下吐了个痛快,一边吐一边暗喜:“这就对了,有了它们,就不怕被隐雪阁的人查验身份了,哈哈,呕……”
当楚君城抱着布袋出现在客栈中时,所有人都掩住口鼻,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只是怕得罪了金主,敢怒而不敢言。楚君城就在众人侧目中泰然自若地回到客房,关上房门细细打点。
他换上了张麻子那身又破烂又有异味的乞丐装束,将自己的头发弄得蓬松凌乱,撒上黄土、草屑,再用毛笔往脸上点了无数小黑点,末了还抹上一层浅浅的锅底灰,虽然气质上和真正的麻子哥还是差了点,不过也算差强人意,加上七只口袋的原味护持,应该不至于露馅。看着铜镜中的邋遢模样,楚君城自己都差点信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上床歇息。
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这副尊容出发了。为了避免再度引起众人的反感,他没选择从正门出去,而从窗户翻出,一跃而下,徒步前往城南的隐雪阁。
此时的隐雪阁处处洋溢着婚礼的喜庆氛围,而这片火红的喜庆色在楚君城眼里却显得格外刺眼,他一时心绪难平,狠狠攥紧了拳头。眼下时间尚早,宾客都还未到,楚君城只好躲在暗处窥察情况:隐雪阁四周布下了大量弟子,虽因吉日都没携带兵刃,却是人人警惕,守卫森严,显然是在提防某位不速之客。照这情形目前是闯不进去了,只能等到夜幕降临宾客云集的时候才能混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隐雪阁张灯结彩,流光溢金,一场名门盛会正式上演。不断有前来道贺的宾客到来,在出示请帖后被一一迎了进去。楚君城心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受邀的应该不会只有张麻子一个,我还是等等看再说。”
果不其然,没多久,几个丐帮的结伴而至,领头一人负了九只布袋,应该是丐帮的长老级人物。楚君城赶忙趁着夜色缀在他们身后,刻意佝偻腰背掩藏自己身形。
守卫看到来了丐帮的客人,表面上笑脸相迎,实则内心是非常抗拒的,巴不得他们快点过去,因此也没细查,瞄了一眼请帖就放行了。楚君城看着他们辛苦憋气的样子,突然有了灵感,出示请帖时故意靠守卫很近,好让布袋上那股气味尽情发散,然后偷偷欣赏他们饱受煎熬还要面露微笑的糗样。
戏耍过了守卫,楚君城跟着丐帮众人在一张酒桌前落座。那领头的乞丐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红光满面,环视了在座各人,犀利的目光在楚君城身上停住。
“你是哪个分舵的,看着如此眼生?丐帮之中又怎会有这么年轻的七袋弟子?”老丐指着楚君城,不徐不疾地问道。
楚君城惊出一身冷汗,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精心的伪装这么快就暴露了,自知推诿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交待道:“禀告前辈,原本是张麻子要来的,谁料他中午吃坏了肚子,所以临时找了弟子顶替他赴宴。”
“大胆!这种事也敢冒名顶替,谁给你的胆子!”老丐声色俱厉,正待拍案发作,旋即想起今晚场合的特殊性,当着各派英雄和社会名流,不宜把帮内事情闹大,转而问道,“你可知道老夫是谁?”
“小人家中突遭变故,无奈才入了这行,初来乍到,很多规矩不懂,帮里一些大人物也都不认得,还请前辈赐教。”楚君城一脸委屈地说道。
老丐听他说的可怜,怒气先消了一半,捻须道:“也对,若不是孤苦伶仃,走投无路,谁会愿意加入丐帮呢?哎,念你初犯,也不是有违侠义之事,且放过你这一回吧。小兄弟你记好了,老夫乃是丐帮执法长老吴景德,从今往后你要严守帮规,可别再犯事落在我手里了。”
“是,谨遵吴长老教诲。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咦,你还敢跟本座提要求了?说说吧。”
“今天的事情皆由我而起,与他人无关,还请吴长老不要责罚张大哥。”
“呵呵,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先干了这坛酒。”吴景德笑着从地上抓起一坛酒放到楚君城面前。
这坛酒足有五斤,楚君城从没喝过这么多,但这一天过得相当憋屈,早就想喝点酒来解忧,也就没有拒绝,抱起酒坛仰头就喝,同时他又怕醉酒误事,暗运归元功化解酒劲。因此一坛酒入肚,楚君城除了肚子微胀,仍是面不改色,毫无醉意。丐帮诸人不知其中内情,无不钦佩至极,好感陡升,之前的那些不愉快也随着这坛酒烟消云散。
应付完丐帮的事,楚君城悄然观察起周围情况,盘算着单独接触苏雨兮的最佳时机。吉时将至,宾客不断到来,有地方官员、商贾、文人,也有武林同道,形形色色的人将偌大的庭院坐得满满当当。最前排的主桌上,赫然坐着苏别情,正忙着和一众贵宾寒暄,而本该也坐在主桌的墨冰却没有现身。随着一声礼炮响,司仪提高嗓子喊道:“吉时已到,有请新人入场!”
主厅的门徐徐打开,一对新人十指紧扣,在八名丫鬟的簇拥下步入宴场。男的丰神俊朗,倜傥风流,穿朱红色直裰婚服,头戴紫金冠,腰束金色祥云纹腰带,一身高贵之气;女的明艳照人,雍容华贵,着一袭大红色嫁衣,长裾迤逦拖地,三千青丝挽成高高的美人髻,金钗步摇流波盼,莲足轻移环佩鸣,美得令人呼吸一窒。正是唐慕云和苏雨兮!
看到外表如此般配的一对璧人,在场宾客纷纷发出由衷的赞叹,自发地站了起来,为新人鼓掌喝彩。只有一人,对眼前的美景视若无睹,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端着酒碗的手不停地颤抖。
“喂,小兄弟,人家大婚,你激动个啥?是不是看上新娘了?哈哈!”酒桌上的一个丐帮弟子看见楚君城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别妄想啦,像这种名门大族的姑娘是轮不到我们这些穷酸小子的,看开些,来来来,我们只管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楚君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仍旧目光呆滞地望着苏雨兮,木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此刻,他心痛得如若刀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心头肉被人一刀一刀剜去,又再一点一点被呈到面前,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苏雨兮点头,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都要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
由于今晚的宴席属于出阁之喜,没有太多复杂的流程,新人入场甫毕就开始逐桌敬酒。宾客中多有江湖豪客,酒风粗犷,嚷着向新郎劝酒,不喝到尽兴就不放新人离开。唐慕云虽然酒量不错,也架不住众人不停地灌酒,觥筹交错间,步履已有些踉跄了。
楚君城趁着唐慕云忙于应酬的空档,快步走到新娘身后,轻声道:“兮儿,是我,若还念故旧之情,请往东边花园一叙。”他试着用略有小成的内功将声音汇成一线送入苏雨兮耳中,功力虽还远未达到传音入密的程度,只不过因为离得很近,苏雨兮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苏雨兮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惊恐地回头,可身后哪里还有人?她四处张望,也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又看了看陷在人堆中的唐慕云,终于拿定主意,支走了身边的丫鬟,悄然离开宴场。
今夜隐雪阁大部分守卫弟子都被调去宴场,只剩下少数人看守重要区域,而位于边缘的园子自然成了防卫死角。
苏雨兮孤身来到花园,里面安静得只剩草丛间的虫鸣声,和不远处喧闹的院子判若云泥。她在花园里匆匆转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人,正待返回,却发现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借着昏暗的光线,她依稀辨认出,那人正是楚君城。
楚君城露出久违的笑容,喜道:“兮儿,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苏雨兮迎了上来,浑然忘了这身行头。
苏雨兮秀眉微皱,不由后退几步,焦急地说道:“君城,你疯了吗?居然扮成丐帮弟子混进来,要是让我爹知道,他……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楚君城自知唐突,局促地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我不怕!我不能放任你被当作一枚棋子任人摆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兮儿,和我一起走吧。”他向苏雨兮伸出了手,盼着佳人能抓住他的手,从此远走高飞,快意江湖。
苏雨兮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原地,玉容肃然,紧抿着嘴唇,显然在做着痛苦的抉择。二人无语静立,时间仿若凝固。
“你还在为那件事记恨我吗?我向你保证,火真的不是我放的,我是被人算计的!”楚君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试图挽回苏雨兮的芳心。
“君城,你还不明白吗?和那件事没有关系,那晚回去一推敲我就想明白了。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由不得我反悔了。”
“所以你就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嫁给一个丝毫不喜欢的人?你既有勇气去承担门族的重任,就没有勇气选择自己的幸福吗?其实二者并不相悖,之前没有唐门倚靠,隐雪阁不照样风生水起?”楚君城连声质问。
苏雨兮眼光泛泪,轻摇螓首道:“一切都太迟了,若我现在跟你走了,不仅隐雪阁在江湖中的声望会一落千丈,而且和唐门必生嫌隙,凭空招惹来一个强大的敌人,我怎么对得起爹和同门。有些事,无论我们如何努力,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只能说,情深缘浅,君城,请不要怪我。”
楚君城报以一声冷笑,缓缓道:“呵呵,情深,缘浅!我费尽心思甘冒奇险来此,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四个字。”
“怎么,你后悔了?”
楚君城耸耸肩,尽量装出洒脱的样子,答道:“既不回头,何言情深。今日之事,虽有遗憾,却不后悔,至少我努力过了,日后纵然忆起,也可无愧于心。如果这就是你最终的坚持,我自当尊从。”
苏雨兮走到楚君城跟前,妙目凝视着他的双眼,幽幽地说道:“君城,我将远嫁唐门,从此不必再对我有任何牵挂。今后我们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吧。”
“原来你百忙之中还来赴约,就是为了与我永诀?相忘于江湖,好!很好!”楚君城直到此刻才完全体会到情的另一番滋味,那种噬骨蚀心之痛,足以让世间的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可有可无。
他的身体像被掏空了般,眼神空洞无光,嘴唇下意识地嗫嚅了几下,半天才挤出两个字,“珍重!”说罢飞快转身,纵身翻墙而出,赶在自己情绪崩溃前逃离。
苏雨兮仰头望着空中那轮孤月,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浅叹道:“君城,犹记千灯镇的那晚,也是这样一轮明月,照亮了我的心扉,从此心中就长住了一个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会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时光。明夕君已远,缥缈情难寻,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君城,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