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第一年
八十年代,文艺的百花齐放刚刚开始,台湾校园歌曲飘进大陆,外婆的澎湖湾唱遍大江南北,年轻的心被一股热情激荡着,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感觉五彩缤纷的生活正扑面而来。女兵们都剪了齐肩短发,带着几分大义凌然的飒爽英姿,酷似刘胡兰。
队长高高的个头,标准的军姿,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年轻时曾在警卫连服役。有人说:“队长不喜欢女兵,咱们最好小心点!”因此,我们都很怕他,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滋溜一下赶紧溜走。
队长果然名不虚传,他严格地按照最高标准要求我们,无论上课,操练,军务检查,平时着装,没一点含糊而且绝不留任何情面。
入校第二天,指导员在队列前说:“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正队长姓郑,副队长姓付,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我觉得有点搞笑,这不会是根据姓氏决定的吧?怎么这么巧?指导员总是笑呵呵地对待我们,平易近人的态度,让我们略有一点安慰,但有人说:“他们二人曾是黄金搭档,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默契,不可掉以轻心。”
八十年代文凭热兴起后,年轻人瞬间有了清晰的方向,国人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历史很有趣,那时的西点军校正在学雷锋,而军医学院也提出了向西点军校学习的口号。这一学不得了,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说:“学校要把你们培养成建校以来最优秀的学员。” 他大喘一口气后补充说:“当然也是最难毕业的学员。”女兵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下完了,接下来的辛苦可想而知。
学院有三个护训队,每个队有一百多人,我分配在八队四班,拎着行李来到宿舍,一间房八个人,四个上下铺,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两只暖壶大家共用,每个人轮流值日负责打扫卫生和打开水。基础要求是被子叠成豆腐块,感觉又回到了新兵连。
开学一周时,我被指导员叫去谈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开会后决定,由你来担任四班班长。” 我听了很吃惊,犹豫着怎么推辞,指导员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和蔼地解释说:“我们看了你的档案,你在宣传队时担任过副班长,现在担任班长应该没问题,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这份信任。”我胆怯地说:“我没学过医,担心在学习上起不到表率作用,再说以前的班只有八个人,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十六个人,我怕自己做不好。”指导员又说:“不必担心,另外八个人由副班长管理,你俩多碰头就好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不能再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好吧!”
我们队的女兵,用队长的话说,都是稀啦兵,必须彻底改头换面,旧貌换新颜。虽然每个人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第一学期开始时,那种紧张的程度仍然出乎了我们的想象。
第一门课是解剖学,解剖教员姓刘是个唐山人,教学上有一套,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让人想起小品演员赵丽蓉。只要刘教员出现在课堂上,身边总会跟着一副骷髅,那骷髅就像是他的随身警卫。只不过骷髅长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窝,鼻子上只有个三角形的黑洞,三十二颗牙齿龇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定格了人类大吃一惊的表情。
那时流行伤痕文学和先锋文学,悬疑推理尚在冬眠,不然我或许会写一篇“太平间里的凶杀案”。阑珊总说我:“你就爱开玩笑,哪像个班长?”她不知道,我是用玩笑来抵御恐惧。
解剖老师说:“解剖学其实不可怕,大家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人们对这一切充满了想象,会和恐怖电影联系起来。对于我们来说,每上一次解剖课,都是向专业迈近一步。”
大多数同学来自医院,以前学过些解剖学。所以,当老师提到,人体共有八大系统:运动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时,大家是有印象的。但是,对我这个文艺兵来说则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尤其是解剖标本被泡在福尔马琳药水中,味道刺鼻,一闻难忘。那时的标本多数是被枪毙的坏人,运来时身上都带着枪眼。然后,尸体被解剖,将一块块肌肉分门别类泡好,装在大玻璃瓶子里供我们学习。
那段时间,大家突然都不吃肉了。偏偏学校的食堂每天有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刚开学那几天,包子是我们的最爱,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流油,我经常会吃得忘了体面,鼻涕泡呼之欲出,阑珊在桌子底下踢我一脚,我立马装回淑女状。自从解剖课开始后,所有的红色肉片和肉馅都令人怀疑,令人产生不愉快的联想。
不吃肉我们就饿得快,晚饭前总是饥肠辘辘,我对阑珊说:“这个周末咱们出去买点零食备着,饿了起码可以垫吧一下。” 她说:“你不怕被队长抓着?别冒险了,不吃肉刚好控制体重。”我十分认同,自从来到军校,伙食瞬间变好,我们都像发面馒头似的滋滋地长胖。
很快迎来了解剖课考试,刘教员在考试前给同学们划重点,他叮嘱道:“同学们认真复习,重点内容必须熟练背诵,特别是半路出家的同学。” 这话好像在敲打我,于是考试前,我将一个骷髅头抱回到宿舍,九点半熄灯后,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研究标本上有几个关键部位,并小心记好。那一宿,噩梦连连。
第二天的考试也是学习西点的产物,以前学校从未试过。目标是,增加难度,让一部分学院毕不了业,号称末位淘汰,留下精英。
说实在的,老师只说考试的形式有很大变化,并没说具体变法。当我们进入考场时,还是惊呆了。只见里面没有椅子,只摆放着几张大桌子,每张桌子上,放着不同的肌肉和骨头,红线捆着的部位,需要你在一分钟之内说出名称。关键是监考老师每分钟吹响哨子时,我们都会一机灵,越紧张越无法辨认那一坨红肉是什么肌肉,只能大概其猜出它的名称速写在考卷上,然后扑向下一块肌肉。
残酷的考试结束后,大家看上去都颇有点横路经二的味道了,傻乎乎地想着,这下可完蛋了,怎么向爹妈交代?果然,考试成绩出来时,多数同学不及格,系里只好采取成绩开平方除以十的办法,把成绩拉高,不然,教员也没法交代。
解剖考试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女兵们都变老实了,不敢吃零食,不敢上街,不敢看闲书,更不敢想着臭美。从此,一心一意扑在学习上。
队长每天只琢磨一件事,怎样把我们打造成学校的先锋队,这个梦想使他的眼睛里总燃烧着两团小火苗。
队长在检查内务方面身怀绝技,我们去上课时,他的检查就开始了,他摸窗台,看床底,一根头发也不放过,表现好的班被贴上小红旗公布在走廊上,一周一评比。每个人都怕给班里拉后腿,于是,被子用搓板挤压成豆腐块以后,就不敢用了,仅供观赏。高个子女生是篮球队的,为了维护好自己的内务,只能卷曲在床上缩成一个龙虾。
一天夜里,阑珊起来方便,见走廊四下无人,便将一个小红旗挪到了我们班名下,她认为那小红旗本该属于我们,但是队长的眼神跑偏了,我们是倒数第一,那天,我们花费的时间最多,搞到窗明几净毫无瑕疵才停下来,豆腐块被子都是用洗衣板固定的。
小红旗的事情,把队长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他大动干戈地在会上警告说:“谁干的?有种的给我站出来!” 空气凝固着,大气不敢出,队长犀利的眼睛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他困惑地想,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见没人之声,他更加气愤,提高了声音说:“你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会把你抓出来,让你站在这里作检讨,然后再给你一个警告处分。如果你自己招了,处分可以免了。” 队长说完,继续将眼光在几个男生身上扫来扫去,队长曾经怀疑过几个爱捣蛋的男生,以为是他们故意和自己对着干。
我们班的人最紧张,心里十五个吊桶一起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队长做梦也不会想到,阑珊,一个学习拔尖人缘又好的副班长,是那个挪动小红旗的人。同学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只有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辜负了阑珊对我的信任,我必须咬牙坚持住。
无论队长怎么找人谈话,怎样软硬兼施,就是没人承认是自己干的,唉,那时也没有摄像头,队长憋了一肚子的好奇最后也没破了案,那件事成了一个千古之谜。
那以后,队长不拿小红旗说事了,他改变了策略,会悄声无息地溜到女生宿舍,将我们私下里买回的零食搜查出来,然后摆在会议室的大桌子上展出,当班长的也毫无列外。
这天下课回来,队长说:“请大家到会议室看看。” 同学们一窝蜂涌进会议室,进去就傻了眼。只见桌上摆满了零食,每个零食前写着一张纸条,标着那个零食的拥有者,刘艳的蛋糕,王丹的苹果,有的水果上牙印仍在,仿佛耗子啃的,有个女同学快要哭了,我也万分羞愧,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被人逮了一个正着。不许买零食,是一条规定,但学习压力那么大,不吃零食怎么扛得过去,大家私下里偷偷买,偷偷吃,这下可好,一个地道战,全都暴露了。
参观完毕,大家被召集到楼前列队。队长开始公布最新规定:“第一,在校期间,不许谈恋爱。” 他的口音把恋爱说成乱爱。
为了强调仪式感,他清了清嗓子说:“在校期间,不许谈乱爱,更不许脚踩两只以上的船!” 看到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队长又说:“注意听讲,不要在下面低三下四的。” 大家忍住笑,不敢吱声。队长酷爱用成语,但是往往带出意外的效果,十分幽默。
一个女同学被叫出队列,队长说:“请大家看看她的眉毛,把眉毛修成柳叶,这是歪风邪气。我们军人的眉毛,必须自然生长,哪怕看上去杂草丛生,也不许乱修。” 那女孩的脸腾地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们屏住呼吸,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其实,我也修了眉毛,只是没敢大修,稍微扒了几根多余的而已,正在惊恐中,突然听到另一个女生被叫出队列,队长接着说:“你们看看,她把军裤改成什么样子了?喇叭裤?你想时髦,就不要来军校。” 我们看过去,那军裤只是改得瘦了些,充其量微喇而已,但是,无论大小事,都逃不过队长的火眼金睛,他总是有办法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最主要的是,队长会杀鸡给猴看,只可惜猴儿们都不看。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几年前我们再聚会时,听说那位可爱的队长已经患肝癌去世了,大家都很难过,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没有当年队长的严格要求和魔鬼训练,不会有我们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