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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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江城北边有一座雪山，一到冬天便是一季雪白，尤其是不下雪的时候，那被北风吹起的漫天飞雪仿若置身于仙境。因此，每年冬季慕名而去的人一直是纷至沓来。
今年冬天比以往的雪都要大，连着下了一周才停止。许厘坐在窗前，心里骂着，她是很喜欢雪天，可也不能这么下，原本约好了朋友去那座雪山玩，却整整推迟了一周，而今天的路还不通，得明天才能过去。
叮！
门外的铃声响起，许厘瞬时穿上拖鞋，一溜烟似地跑出卧室，飞奔至门前。
“小厘，你们江城的雪是真大啊！”说话这人是许厘的小学同学，因为关系好，所以一直有联系。
“谁说不是，你们快进来。”
一共来了四个人，性格活泼的小学同学周妍换上拖鞋，麻溜着坐在沙发上，将外套扔到一边，许厘早已习以为常，她经常去周妍那边，老是被拉着说“不用客气”。
周妍还带了一个闺蜜，叫蒋琪琪，许厘也认识，只是算不上太熟，为人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周妍经常调侃，如果她是个男的，她一定把蒋琪琪给娶了，性格没得说就算了，做饭也是一绝，对周妍那个做饭能把自己毒死的人来说，简直是福音。
只可惜，她是个女的，而且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许厘面前这位，长相阳光，和周妍也配，见着周妍这随随便便就当自己家的样子，不大好意思地表示歉意，许厘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杨鹏走后，就剩下一位男性，大高个，白皮肤。
许厘都二十多岁了，两人谈了两年恋爱，早就没皮没脸，一个月未见，她觉着她男朋友瘦了，抱着骨头都能摸到。
玄关处，许厘抱着沈岸，仰着头，弹起眼皮：“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许厘的脸被一捏。
“哪有，”沈岸被许厘带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我太想你了。”
许厘吐出舌头，显然是不信。
正想要带沈岸去说悄悄话，一转头，就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三位僵尸，许厘一拍头，一激动把正事给忘了，她微笑着，明明心虚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周妍带头：“您二位……礼貌吗？”
蒋琪琪温柔一笑：“看来我们这三位客人多余了。”
杨鹏一咳：“我是不是不该出现。”
许厘猛呼吸，立马松开沈岸的腰，大步向前走去：“坐，给你们倒热水啊！”
窗外的雪还厚着，天上的太阳一点儿也不给面子，能缩多久就缩多久。
当晚，五个人商讨去爬雪山的事，年轻人火气旺盛，不怕冷，趁着四肢健全，想要在努力发展一下肌肉。当然，最重要肯定还是为了充实生活。
许厘吃着沈岸亲手为她做的爱心晚餐，一口一口嘬着：“那我们就说好了，明天早上十点起床，到车站十二点，吃上一点东西，赶一点的车，下午五点就能到，住上一晚，和雪山那边的人说好，后天就能正式上去了，就爬一半，赶晚上下来。”
她对面的周妍同样端着杨鹏为她做的爱心晚餐，三下五除二就给刨完了，此时正打着饱嗝：“……好，我服从组织安排。”
杨鹏起身：“我去给你倒点儿水。”
许厘就这么看着周妍点了点头，随之向她投来目光，她转过头，看向沈岸。
接着，沈岸从这块地方离开。
一分钟后，杨鹏烧好热水端来，沈岸从厨房拿来他特意炸的薯条。
许厘一根一根塞进嘴里。
在不远的远方，传来幽幽一声：“我实在是太多余了。”
许厘趁周妍动腿前，先一步跑到蒋琪琪跟前，递上独一份的薯条：“你是最重要的。”
蒋琪琪吃了两根，可不敢再多拿。
很快就到了晚上十一点，是该睡觉的时间，三个女孩住一间屋子，两个大男人住一间，幸亏许厘喜欢睡大床，否则她这一亩三分地还真是不够用。
临睡前，许厘还仗着这是自己地盘，偷偷跑出去，和沈岸在沙发那儿叙了半个小时的旧，不怪她如此粘人，热恋期的情侣分开一个月，还没机会私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翌日，五个人直到十点半，才陆陆续续起来，等到收拾完，已经十一点，许厘扭着嘴，被沈岸看见问：“想什么呢？”
许厘在门口拽上沈岸的胳膊，她捋了捋头发：“想我还是挺了解你们这群人的。”
一行人伴随着周妍的哀嚎出了门。
“好困啊！”
从许厘家到车站只需要一个小时，几人坐在一家餐馆内，吃着名为早餐的午饭。
周妍死死盯着许厘，恨不得戳个窟窿出来：“明明一个小时就够了，还让我们早起。”
许厘回以微笑：“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不可能早起的，为了我们团队能正常出行，只能让您早半个小时感受摧残了。”
早起对周妍来说，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细数这二十几年，能从床上自己乖乖爬起来，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许厘见周妍喘着气，忍不住往沈岸身边挪了挪。
杨鹏揉着周妍的头发：“尝尝这个，特别甜。”
周妍瞬间变脸，扭过头：“谢谢亲爱的。”
许厘半张着嘴，她这一路过来，不仅要和沈岸处着，还得时时刻刻吃着这俩人的狗粮，也不知道昨晚偷偷拿着手机聊了什么，一觉醒来，翻脸比翻书还快。
许厘一闭眼睛，她要深呼吸冷静，就算是谋杀，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杀人抛尸。
等到眼睛睁开，就看到眼前的盘子里多出些菜了，都是许厘喜欢吃的。
捞着菜的蒋琪琪摇摇头。
吃过饭，五人上了前往雪山的车。
那在很多年前就一直是旅游胜地，直到几年前被开发商看中，加了越来越多的娱乐项目，除了爬山，还能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许厘早就打算好，趁着雪刚停，是雪山风景最佳的时候，先把最难的项目搞定，然后再花上几天时间将其他项目玩个遍，再将几人送回去，如果可以，能多留沈岸几日，也不是不行。
2
雪山附近的天有一缕微光，打在绒毛般的白雪上，连绵着几座山峰，一同构成一幅冬日里的画卷。
许厘几人换上登山服，自山脚而上，因为刚刚下过雪，来往的旅客不少，光登山队就有几个，以及旁边开发出来的设施，尽管天冷，还是有许多人光临，带着孩子，在雪地里撒欢。
他们牵着对方的手，轻抚上脸颊，以寻求片刻的温暖。
这座雪山除了主峰，还有两座较高的小山峰，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来，去年这时候也是下过一场雪后，相聚至此。
“沈岸，你……”
许厘这会儿还在雪山底下，才爬了不到一小时，他们步子慢，路上走走停停，本就是娱乐性质为重。
她拉着沈岸的胳膊，用眼睛撇过去。
沈岸轻咳一声：“嗯？怎么了？”
“你想清楚了？”
“当然想清楚了。”
许厘一愣，又道：“就……不怕我拒绝啊！”
“拒绝了……我就继续努力，直到你答应。”
这是他们共同的约定，也是即将相伴一生的誓言。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一块空地，此时是中午十二点，到了午餐时间。
蒋琪琪坐在旁边看着两对情侣恩恩爱爱，已经免疫的她拿出吃的。
地上的雪软绵绵的，许厘坐着舒服，从包里掏出压缩饼干，还没拆开，就接到沈岸递过来的小零食，她抬起头，意思是：我明明一直盯着你，什么时候拿的？
沈岸捏了捏许厘的脸，示意她快吃。
杨鹏和周妍躲到一边，不知道再聊什么私密话题。
待到休整得差不多，许厘从地上爬起来，转身面前雪山下方，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隐隐约约能瞧见盖上白雪的城市，这地方还是太低，等爬到山腰，就能俯瞰全景，见到这座城市最美丽的景色。
氤氲如雪，包揽着城市里的灯光。
许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我们爬到地方，估计就四点了吧！”
周妍背上背包：“差不多，待上半小时，下来的时候快，到这儿就六点了，天刚好黑。”
蒋琪琪叹气：“那走吧！热恋中的情侣们。”
热恋中的情侣们：“……”
下午四点，无人爬上事先商量好的地方。
“哇！我觉得比那座好看唉！”
周妍第一个爬上去，大张着双臂，去掉脸上的面罩，一下子冷风袭来，空气已是过于清新。
杨鹏上去就将周妍的面罩重新戴上：“脸都冻红了。”
“红了就红了，一会儿就恢复了。”周妍眨着眼睛，但还是乖乖戴着。
蒋琪琪爬上来，她身体应该是几个人里面最差的，去年爬山就废掉她半条命，要不是觉得自己也该练一练，也不会当着电灯泡还遭着罪。
许厘倒是蹦蹦跳跳，从头到尾没喊过累，她就是在这座城市中长大的，这座雪山能爬几十回，甚至还爬过主峰，但那是跟专业的登山队一起上去。
沈岸看着眸子里发着亮的许厘，暗暗一笑。
他从包里掏出一朵玫瑰花来，被保存得娇艳欲滴。
蒋琪琪一愣：“你这包……装了多少东西啊？”
一旁的杨鹏和周妍凑过来。
当然，最为不可思议的当属许厘本人，她只知道今天要向她求婚，但带着一朵玫瑰花上来……沈岸好像从未如此浪漫过。
沈岸是个标准的理工男，她追求一个女孩最好的方式，就是竭尽全力对这个女孩好，将手头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而许厘是个追求浪漫主义的人，所以她曾经拒绝过沈岸三回，虽然今天嘴上说着要是拒绝怎么办，但她早已不愿意伤害这个真正会对她好的人的心，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她甚至希望她从未拒绝过。
“你……跟谁学的这个？”
沈岸摘去面罩，薄唇轻颤，可以看出紧张，两只手不受使唤地抖着，他轻轻低着头，用最温柔的嗓音说：“如果我说……这是在网上搜的，你……还接受吗？”
许厘轻轻一笑，她喜欢的这个人永远那么诚实。
杨鹏不解：“不是，兄弟，你这……”
沈岸面无表情地转头。
“特别棒！给你点个赞。”
周妍一拍杨鹏，躲在后面偷偷笑。
红色的玫瑰花摇摆在两人胸前。
“那是什么？”
突然，被蒋琪琪一声打断。
许厘还没来得及接过，就顺着蒋琪琪的目光望去，她瞳孔霎时放大：“是雪崩，快走。”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
许厘睁开眼睛，她躺在半坡上，只要稍稍一动，就得滑下去，瞬间开始深喘，直到几分钟后才慢慢换下来，她尝试着动一动腿，却发现已经摔断。
手心有一瓣玫瑰花，原本该是完整的一朵。
许厘闭上眼睛，泪水不自主般流出来。
如果……如果不是她带着几个人来到这里，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脑海里的记忆停留在沈岸为了救她被大雪覆盖住的样子。
手上的力道开始增大，许厘扭动着头部，看向手里那最后一瓣玫瑰，冰冷的泪水从脸上划过，刺骨寒凉。
晚上七点，天色早已暗下，许厘根本就不敢动，这个坡度她一旦摔下去，断无存活的可能，想想沈岸，想想他们，不管是为了什么，她都要活下去。
“许厘，我爱你，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
这是沈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想，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您二位……礼貌吗？”
“看来我们这三位客人多余了。”
“我是不是不该出现。”
前天见面的话许厘还能想起来，可她更想见到他们真人，伸出手好好摸一摸。
突如其来的雪崩打断许厘正常的生活，她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的温度逐渐降低，江城很多年没有这种情况了，她上山时跟专门监管这些的景区人员确定过，如今谁也没有办法解释。
一个小时过去，许厘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喊，而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太累了，真想睡过去。
能感受到天寒地冻，饥肠辘辘。
“我嫁，我愿意嫁，沈岸，我也爱你。”
3
无尽的黑暗里有几道黑色的影子，就像X光线下的人形，遍布着白色的风光霎时冲击在眼前。
“病人醒了。”
许厘睁开眼睛，已是三日后，她还记得自己当时临近昏睡，被赶到山上的搜救员带走，昏昏沉沉，大脑仿佛不停接受着刺激。
“许小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护士站在床边亲切地问着。
许厘戴着呼吸机，腿部肌肉严重拉伤，更有骨头错位，连日躺在床上，一丁点儿力气也没有，眼睛里时有朦胧之感。
她摇摇头，想要张嘴却觉得嘴唇干涩。
护士笑了笑，显然对她能够安全醒过来这件事极为上心。
过了会儿，来了位医生，又对她做了全面检查，确定生命安全后才离去。
许厘去了身上的机器，靠在床沿，伸手将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过来，一直在她口袋里装着，她试着开机，倒也没有损坏。
这是间独立的icu病房，许厘刚刚已经和护士商量过，只要今天没问题，明天就转到普通病房去。
她没敢开口问关于雪崩的任何一个字，护士也从头到尾避免着这个话题，不用上网，许厘都知道情况有多么糟糕，但所有的一切都终要面对。
她父母离婚早，一直跟着母亲，前几年也因病离世，她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母亲留下来的。
对她来说，沈岸就是唯一的家人。
手机开机，许厘收到几十通未接电话，一眼就认出来是她父亲的号码，不禁嘲弄一笑，但还是回了一通过去。
果然，只是假惺惺问候几句。
她登上微博，＃江城雪崩＃的相关话题还活跃在热搜上，距离事件发生已过去三天。
【我天，雪崩！！！】
【看这样子，得死十几号人吧！】
【楼上注意措辞。】
这些都是三天前的消息，许厘翻到最近的评论区。
【听说有四个人上的山，只有一个女的活着回来了。】
【不不不，是两对情侣还有一个女的，回来的是一对情侣中的那个女的，叫许厘，我知道她，哎……】
【楼上哎什么，说清楚啊！！！】
【等等等，那那个非情侣的女的，怎么会跟两对情侣上去啊！看样子故事不简单哦！】
【要我说，这就是活该，没水平就别去爬，活着的那个是江城本地人吧！】
【难道关注的重点不该是那个活着的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么大的雪崩，这得多好的运气啊！啧啧！！！】
许厘颤抖着双手往下翻，事态演变已经严重脱离事实，可能说上两句好话的人少之又少。
她想在输入法里输入，可心里清楚，不会有什么用的。
“许小姐。”
许厘抬起头，是刚才那个护士，她还带了两个年轻男人，或是女性天生的直觉，许厘感受到一阵寒意，她真想把自己缩起来，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可惜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你们一起上山的是五个人吧？”
许厘点点头。
“你们上山前有做准备吗？工作人员有没有提到过可能会出现问题？”
许厘好似意识到什么，猛然抬起头：“是……是查出什么了么？”
“目前没有。”
许厘失落地摇摇头：“工作人员说，天气很好。”
“我明白了。”
说完，年轻男人就要走，许厘挺起身子：“有……有找到我的朋友吗？”
年轻男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位一直坐在后面不说话的年轻人上前来：“你好，我姓谢。”
许厘低着头，不自主般搓着手：“谢先生，你好。”
他问：“沈岸……是你男朋友吧！”
许厘别着眼眶中的泪水，半晌后点了点头。
“我想在世界的另一端，见到白发苍苍的你。”
许厘不解。
“这是他临走前让我转告给你的话。”
许厘半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你们找到他了？”只是她自动忽略了“临走前”三个字。
“我们是昨天晚上找到的，他……身体情况太差了，只来得及交代几句话。还请节哀。”
许厘再也撑不住眼里的泪，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我想在世界的另一端，见到白发苍苍的你。
这是多么爱她，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许厘这辈子心没这么痛过。
“虽然遗憾，但我想，还是有义务跟你说清楚，这只是一场意外，你的其他三位朋友我们也尽力了，只是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有气息了。至于雪崩发生的原因，我们也在调查中，希望你不要多想，好好生活。”
许厘蜷缩着身子，声音嘶哑：“不是的。”
“什么？”
“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们带上去的，是我什么都没有弄清楚，是我连救他们都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
“许厘，你……是不是上网了？”
“是。”
“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好好活着，替他们活着，你是受害者，你没有错，你应该好好休息，网上说的，都是些不实言论，你明白吗？”
年轻人离开后，许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看到眼睛酸涩后才勉强动一动。好似是年轻人离开前说了什么，护士看她看得极勤，每次都是带着吃的，好听的话来。
而她只能说一声：“我没事，谢谢。”
她要用白发苍苍的样子去见沈岸，尽管还有很多岁月，但那是沈岸希望的，她必须明白，是沈岸拼死拼活才救下的她。
后来，江城雪山景区关闭，经过警方查证，开发商经常为了赚钱而谎报天气，这才是导致雪崩发生时，雪山上还有几十位游客，而致使这场天灾消失十几条生命的事实。
再后来，景区重新开业。
许厘慢慢从那骂她，甚至乱说那已经逝去的人的言论中走出来。
这世间还是有很多善意，她重新叫到了朋友，可再也找不到一个手握玫瑰花向她求爱的男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