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槿辞 第三章 平城之落日嵩杉,胡家之鲜衣怒马(上)
话说因着这岑姨娘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一时间里,岑姨娘处热闹了许多,膳食也好了许多。沐府许久未添丁,上下皆万分重视,而岑姨娘又格外重视女儿沐槿,故而与此同时,沐槿的伤也多了不少关心之人,甚至连那老太爷也是纡尊降贵,亲自发话关慰自己这个庶出的亲孙女。
沐槿足足养了两月的伤方能出门行动,彼时沐澜的婚事也定了下来,虽不能入孙候府为少奶奶,但以她二品司隶校尉府庶女出身、嫡母养女的身份地位,嫁与三品光禄卿刘大人排行第三位的孙儿为妻,已是不错,她也无心再求更高。刘大人与沐老将军本就是旧交,此番二府联姻,更是为一桩美谈。府中上下喜气洋洋,四房的花玉缨花姨娘即将临盆,岑姨娘的腹部也已显怀,她挺着六个月的身子显得多少臃肿,现下里瞧着,原先受老夫人特意嘱托裁制的那阔大许多的衣裳穿着,竟也不显得那样的浮夸了。
圣上下了调任的诏书,命沐槿祖父由二品司隶校尉迁任二品卫将军,虽品级未有变动,但自京外迁至京内,是入了政治的中心地区,离帝王更近了些,确要比待在这遭皇帝废弃的原都平城要好得许多。是以一时间府中上下又皆忙碌起来,而各个忙碌的人儿眉眼间,亦皆可见真真儿的喜色——跟着搬走的家生子以及签了卖身契的,有机会往新都去,自然是好的;而那些个不跟着的,又都经老太太特意嘱咐,由沐府管家细致的安排了下家去处,并予了遣散银子,沐府是平城现下里极好的人家了,从沐府出来的用人,无论去到别处何家,怎生也是要做好差事的,所以自然也是高兴。
临行了,岑姨娘携沐槿去往母家探望两位兄长嫂子,虽然关系并不如何,但到底将要再见不到面了,也合该最后告个别。
岑家早已没落,自岑姨娘父亲去世后,这个家交由底下两个败家兄长,左右一折腾,便被掏空了底儿。大嫂子又是个极刁钻刻薄的女人,看不惯岑姨娘不说,连对二房嫂子,她也是瞧不起,原先岑姨娘还在府中时,便常见她叉着两边的苗条腰身站在两房之间连接的那块儿院子里的阴凉地界上,瞪着她那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张着她一张红艳的唇,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岑姨娘的嫡母又是个没用的,整得住岑姨娘的娘却整不住大儿媳妇,也就无心管她了,只是每每听着,便是叹气不住。
岑姨娘的大哥岑文礼彼时正坐于堂上,他一壁轻抚着捋着下颌的胡须,一壁道:“嗯,你倒是个有福气的,嫁的不错,现下又怀了身,孕期间应该过的还不错吧。”言下之意就是,你这胎如若要是还生的丫头,那你的好日子,也就仅限孕期中这段日子了。现下里岑姨娘方坐下没多久,手中茶盏方温得可入口的温度,上边的大哥大嫂便已经“原形毕露”,那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话语腔调便这样快的出来了。岑姨娘暗叹了口气,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轻声答道:“是,我这,还是托了当年大哥和大姐的福。”岑文礼正要点头,觉着妹妹如今越发懂事儿了,结果仔细一想察觉不对,原说托她大哥的福也就罢了,但加上她的这位没出息的长姐,这话便不是味儿了。当年岑家家境以及在朝官职、势力都比沐家好许多,如若不是她长姐在宫宴上丢了好大的脸面,使得当时平城京中人尽皆知岑家的女儿无礼蛮横,她又怎会受其牵连,让原先已是正在议的婚事便泡了汤,寻了底下差些的沐家,做妾嫁了进门?岑文礼想怒却不敢怒,毕竟沐家现在发达了,妹妹又回了府,现在还怀着孩子,正是府中上下的中心的时候,可是他的钱袋子,且他未来的仕途,说不定也要靠她才是。是以先前讽刺岑姨娘把沐槿带回庄子上的话便不妥了,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以他道:“哈哈,妹妹还是那么会开玩笑,方才的话……是哥哥说岔了。”岑文礼依旧抚着他那短短的一撮胡须,见岑姨娘不言语,便干咳了两声转了话题,他看向岑姨娘坐旁的沐槿,道:“哟,槿姐儿也来了!果然是大了,长高了。”
岑姨娘听的险些笑出来,沐槿一开始便跟着自己一同进来的,还像他行了礼叫了舅父,他能不知道?说沐槿长高了,沐槿他这是第一回见吧?自己生产时,他们可没一个人来瞧过,又怎知沐槿原先什么模样,现在长大了与否?当年唯有自己娘亲要来,拖着病体求父亲让他前去探望,但嫡母从中作梗,请求便也遭了父亲的拒绝。当年自己辛苦产女,娘家人漠视如待陌生之人,听闻是个女儿,又更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笑她人不争气肚子也不争气。又有谁说,作为娘家人,能助她一臂之力?哪怕是一句关慰的言语,不过是上下嘴唇碰几下子的事儿,他们都懒怠的去做。思及此,岑姨娘便觉心寒,早没了再闲聊下去的心思,只得去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二房的嫂子聊了几句。二房的嫂子是个好脾气软柿子,整日被大嫂子那样指桑骂槐的骂,也没有发过火,丈夫败家又窝囊,她也没有置喙过丝毫,但也因此,话少的很,所以聊了一会儿便无话了,岑姨娘便丢下了带来的礼物,预备着去寺中探望母亲。果然两位哥哥瞧见了礼物,脸色便大好,岑姨娘看着他们一副贪婪模样,心中酸涩,想着父亲在世时对儿子的用心培养,竟都是白费了。
岑姨娘同母亲于禅房中执手相谈,先前路上辗转使沐槿多少被颠簸的有些不适,便被岑姨娘打发了出来四处走走。远远的便瞧见小山坡上白梅开的正好,她不禁被吸引了去,轻轻抚上覆雪的枝头,想着折几枝回去插于外祖母禅房内桌上那花瓶中,是以上前,轻轻折下一枝开的正盛的梅花。
“喂,你为什么要折花?”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清丽的声音。
沐槿慌张回首,以为是不能摘折,但想想也不对,寺中四处所置花瓶中都该是折下的花,难道还是养的不成?再者说,就算是不能折,有人前来提醒,也不该是这样一个少年,这样一个华丽打扮的少年,一个……无礼的少年。
“怎么?不能折吗?”少年从未被人如此反问过,一直以来,除了长辈,别人都对他百依百顺。他道:“没人说不能摘,但是,也没说能摘。”沐槿挑了挑眉,并不愿意与这个无礼的少年继续这种无聊的讨论,她转身过去,又折了三两枝,继而欲要离开。少年一点点离近了来,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少年的呼吸,身旁少年呼出的白气渐渐看的清晰,沐槿还没来得及躲避,便听见男孩子在她耳边道:“你不觉得自己在涂炭生灵吗?”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平时对待下人时偶尔的草菅人命之举,这时候还一副悲悯苍生的模样。
沐槿没好气道:“不觉得,它在这儿开着,不如到佛前去开。”少年哑然:“哦?你是寺中礼佛之人?”“非也,我外祖母住在这里,我来探望。诶?你光问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呢?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难不成,就是闲得无聊,来逗人玩的?”“才不会,我没那么无聊。我和你差不多,我要去探病,顺便来此祈福……我舅父病了。”沐槿笑起来:“那我们俩还算有缘人,就……原谅你方才的无聊之举了。”少年看了看身畔女孩子的笑颜,眉眼如星,樱唇如花,酒窝浅浅两点,映衬的一张笑着的少女面目,格外明媚。
“你叫什么名字呀?”沐槿问道。少年闻言,微昂首,道:“我叫元恂。”沐槿闻言略忖片刻,后微惊道:“你,你是皇室子弟?”少年微蹙眉,似乎对于面前少女不识自己大名之事十分不满,他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我是父皇长子,元恂。”沐槿连忙跪地行礼,元恂这才露了些柔和神色,负手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元恂眯眼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白梅林地,光晕闪烁,影物交错,冬日明媚的阳光点点化作圆圆亮亮的浅色光斑,映在视线中,模糊了白梅掩映,眼前只余迷离。身畔少女许是为他身份所吓住,许久未语,元恂以往见人畏惧自己,总还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成就感,但身畔这丫头的畏惧,却没能使他获得想象中的愉悦,是以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谁?多大了?”身畔少女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其中的疏离竟然还使得他微微有些不适的烦躁感觉,他听到女孩子清脆的好听嗓音正轻声答道:“民女司隶校尉之孙,沐槿,年,九周。”“嗯,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也难怪,一副汉人做派。”元恂此言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向来自持当朝皇长子、未来皇太子身份,瞧人也常用下巴尖儿瞧,习惯性、下意识的就要以出身高低衡量他人。原都平城的一驻守校尉的孙女,这身份确实不如何。沐槿闻言,咬了咬下唇,知眼前这位多少言语跋扈的年轻的大皇子殿下是看不起自己的,何况,自己还未与他明说,自己还是庶出的女儿。元恂久久不闻身边女孩子的回答,有些愣了,瞧见女孩子低垂着的面上微有些不悦,多少有些觉得不太好了,许是……自己方才的话不妥?继而,他听见沐槿答话:“是。”
她不会真生气了吧?这是元恂听到沐槿的回答后的第一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会对一个女孩子的喜怒而感兴趣,于是他又仔细审视了一番身边的沐槿——也不怎么好看嘛!鹅蛋脸庞瘦鼻樱唇,并不出彩,比起皇后给自己挑的那些个画像上美若天仙的未来皇妃果真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就是……那一双眼睛挺大挺有神的,瞧人的时候晶亮亮的,但自从自己说了身份吓了她一番后,她便再没抬起头来过。
“喂,你不高兴了吗?”沐槿头垂的更低了:“民女不敢。”“没什么敢不敢的!”元恂蹙眉,不耐烦道:“我知道,你现在就是在不高兴,不高兴,我嫌弃你身份了呗!”“民女出身卑微,的确不值得殿下青眼。”“你果然同你祖父一个样儿。”“您认得民女祖父?”“认得,父皇刚下的调任诏书,你祖父迁任京畿为卫将军,不错吧?”沐槿垂首:“是,所以临行前,民女陪阿娘回母家探望,算作告别。”“你阿娘……不是你父亲的原配?”沐槿闻言,狠狠抿了下唇,终归还是问到了,她不敢想象,接下来又会被跟前这个跋扈的讨厌鬼给轻视至何等地步,怕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了吧!不禁的沐槿便携了委屈的哭腔,轻轻“嗯”了一声。元恂蹙了眉:“不是嫡出又怎的?有什么好难过的!”忽而元恂想起上月太后给他安排见那些个未来皇妃的宴席上遇见的那位,瞧不起自己生身母亲的官宦女儿,那一副傲然模样,说自己由嫡母抚养长大,不过是借那庶妾的肚子出来了而已。想起来元恂便觉厌恶,连自己母亲都瞧不起的人,她又何配为人?是以他便也看跟前这个原先看着极为顺眼的丫头极为不顺眼起来,此时丝毫想要亲近的感觉也无,自称也变了,他拂袖道:“本宫最看不惯那些连自己母亲的瞧不起的人了。”“我没有瞧不起我母亲呀,明明是你在看不起我的出身!”沐槿闻言抬头,也红了眼圈儿,正视着元恂,愠怒道。言罢方觉不妥,是以连忙低下头去,恭谨施礼道:“民女失礼,还望殿下恕罪。”元恂静静的盯着沐槿瞧了半刻,忽听见远处有随侍来唤他启程,是以也没说什么,道了句:“有人唤我走了。”便转身离开了。
“阿槿回来了?”岑姨娘自屋里赶忙出来,瞧见果然是女儿,便也笑起来,为女儿卸下沉重的披风,又细致的掸去沐槿里头衣服上残留的雪花。见沐槿沉默寡言的一副模样,眼圈也红红的,不禁询问,而沐槿只是说被风沙迷了眼睛。岑姨娘问道:“阿槿是……见着什么人了吗?”沐槿点了点头:“大皇子。”“大皇子?”岑姨娘惊道:“你冒犯到他了什么没?”沐槿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没有,只是她不知道,她也不能确定,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岑姨娘松了口气,到底女儿年幼,又教她如何能真正放心,她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大皇子……很厉害吗?”岑姨娘点了点头:“嗯,我朝自立以来皆遵立长之制,大皇子是圣上长子,其生母,也遵子贵母死的旧制赐死了,不出意外,他是太子无疑,也就是说,百年之后圣上驾鹤西去了,就将是这位大皇子登基,是以……自然是厉害的。”“那得罪了他,岂不是得罪了将来的皇上?”岑姨娘摇摇头:“也许吧,具体,阿娘一介妇人之流,也不知。”
沐槿是以惶恐了半日,一路行程上,也总是心神不宁的一副模样,岑姨娘问了两回,最后确定是沐槿累了,便叫沐槿躺在腿上,凑合歇着。沐槿并睡不着,但为了让母亲安心,便一路装睡,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装着装着,竟也就真迷糊起来,渐渐的也就睡着了。
醒时已是傍晚时分,一行人于驿站歇下。因着临近新的京都洛阳,驿站为新修,占地阔大且修缮上乘,有亭有院,竹柏花木皆有培植。晚膳过后,因着外头风凉,并无人常去,唯沐槿心事重重,正于其中踱步以散心,正遇见于亭中负手而立的元恂。
沐槿微惊,开口唤道:“殿下?”元恂转身来,微笑道:“是本宫。”沐槿慌忙跪下:“殿下,今日民女失礼于殿下跟前,实当应罚,还请殿下降罪。”沐槿咬了咬牙,确实,她惹怒元恂遭他记恨倒不如何,但倘若她连累了阿娘和阿娘肚子里那还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孩子,她不敢想,是以此时唯有伏低请罪,以望消一消这大人物的火气才是。元恂挥了挥手,道:“那个……无妨,起来吧,是我误会你了。”沐槿这才敢起身来,继而又听得元恂道:“我原先见过一位庶出的姑娘,她口口声声说是她是嫡母抚养长大的,只是借她生母之腹生下她罢了,所以今天见你模样,误以为你也是那般无情无义之人,所以误会你了,对不起。”“这样,民女受不起殿下的道歉,也的确,民女也误会了殿下,以为殿下瞧不起民女的身份。”元恂没说什么,因为先前……他的确瞧不起沐槿来着。沐槿问道:“殿下怎么在这儿?”“哦,”元恂胡编道:“顺路路过,没想到你在这儿。”沐槿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路过这儿便来了?沐家入住驿站这般大的排场,他又怎会不知?想必是来寻祖父或是父亲或是自己的某位叔叔有事的吧。然则并不是,元恂确是特意寻来的,寻她来的。他觉着自己先前做的并不对,是以才嘱咐了身边人归京时要途径沐家的落脚地。本来归京很快的,但为了见她一面道回歉,便耽搁了不少工夫,怕是回去不快马加鞭再找点理由,父皇非罚他不可。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反正,他就是觉着今日之事,对不起沐槿。回见沐槿还站着,亭外正是风大之地,是以他便并未循礼,顺手便拉了她到亭子一周围绕着的木制长椅上坐着,他感觉到女孩子细细的手腕,是以蹙了眉怪道:“你怎么这么瘦?皇祖母给我瞧的那几张京中名门闺秀的画像,都不像你这般瘦。”那是,沐槿想到阿娘常说的,一般人家挑媳妇,都喜欢圆润一些的,因为……因为好生养,沐槿不禁微红了面颊,夜色朦胧中月色皎洁明亮,映的女孩子红红的脸格外可爱。她笑了笑,想到元恂大概的年纪,应该有不是很大,怎的已经在安排选妃了?是以她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我啊,我今年十二。”沐槿偏头看他:“殿下也不大嘛,民女还以为,殿下比民女大好多,只是个子长的小。”元恂撇撇嘴,看向沐槿道:“谁像你一般,个子小的营养不良。诶?你的脸有些红……这儿……热吗?”元恂见她脸红,便又问道。他四处张望一番,雪中白梅摇曳,亭中寒风微荡,并不像是会热的样子。“没有,”沐槿忙道:“约莫是冻的,有些红罢了。”元恂看她连耳朵都红了,想来是冻的狠了,忙道:“我给你披件衣裳吧。”“不用不用,”沐槿慌忙拒绝,想了想,她道:“要不,时候也不早了,民女便先回去了。”元恂“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沐槿施礼告退后转身,缓缓顺着亭边长廊走远。
皎月不作美,悄悄的隐匿于层云之间,久久不出,只遥遥见少女的身影渐渐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元恂默默看了半刻,然后拢了拢披风,命人服侍了回房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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