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兽
一、放榜
秋色连天，村口的红叶落满了小径。
一个梳着小辫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纸卷，奔跑在路上。
“放榜了，放榜了。大头高中状元了，大头高中状元了。“吱呀几声响动，小路旁边的村舍人家纷纷打开了门。
少年在一家飘着桂花香味的人家停下，还不待敲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位憨厚的年轻人站在门前。
”恭喜你了，大头。你们祖上有光，今日得中状元，他年，莫忘记了今日各位父老乡亲。”
这位被唤作大头的年轻人，此刻拘谨的站在门前，两只站了泥的手捏了捏衣角，不好意思的接过了皇榜。仔细看他，眼眸中带着一丝童真，额头微微突出，在一群人中，确实显得头比较大。
“大头，你还不快请乡亲们进来喝茶。”一声娇柔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霎时，只见一位女子缓缓走出，明眸善睐，衣裙飘飘。
“是是是，小白，快烧些热茶。乡亲们，请进屋喝茶。”宁小白眨了眨眼，走到李大头的身边，“茶水我早已备好了，乡亲们快请进来。”
“大头哥哥，别人都说你这么老实，今年肯定不如隔壁李琮，我可不信，今年我可是压了一两银子赌你高中的。”小少年兴奋的牵着李大头的衣角，高兴的两只总角摇来晃去。
“你隔壁李琮哥哥平时也很努力，只是今年有些运气不佳，才被我们大头偶然占了些运气，所以......”宁小白一边解释，一边透过眼角撇着跟在身后的李琮他爹，好言安慰道。
“谁说这是运气，小白。”李大头突然发话。“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我每日苦读到夜三更，李琮那小子，平日里喜欢耍些小聪明，每次考试都喜欢使一些小技巧，才次次考试俱佳，可这科举，却是玩不得小聪明，只有勤学苦读，才能...哎呦，你踩我脚干嘛？”
宁小白看着身后的李琮他爹的脸一会变红一会变白，给李大头使了不下十个颜色，可惜这呆子，全然不理会，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一脚下去。
这呆子，每次在人前说话，都是如此耿直，平日里耿直些倒没有什么，如今中了状元，旁人说“树大招风”并不是没有道理，在一片祝福声中，宁小白只觉得心冷不防地沉了沉。
二、李大头与宁小白
李大头也不是总是被叫作李大头，譬如，今天在放榜的榜子上，他的名字被端端正正的写着 “李如儒”。
只是，在这村落里，他的额头比别人生的大一些，颇有一点孔子的风范，所以在成为“李子”之前，他被美誉成“李大头”。
在宁小白心里，李大头什么都好，踏实、善良、勤奋、上进。特别是有一点，是宁小白最喜欢的，李大头从来不说假话。
当然，这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优点。
比如：
“小白，你最近黑眼圈怎么这么黑，感觉变丑了很多。”
“小白，你今日的胭脂涂的太多了吧，跟个猴子屁股一样。”
“小白，你炒的这个番茄炒蛋，为什么这么咸？”
“小白，这身衣服不适合你，穿的你很像一颗菜心。”
每次这个时候，宁小白都很想跟李大头说两个字，“闭嘴。”
李大头喜欢宁小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当有一天，他看见宁小白开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时，他就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长了一只小兔子，每次见到宁小白，那只小兔子就挠自己几下。
宁小白，有一个绝活。就是烹饪，她总是能烹饪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
“李大头，这是活血沸，喝了这个，你浑身就通络了。”
“李大头，这是止痒散，喝几口，就不怕蚊虫叮咬了。”
“李大头，这是真心茗。”当李大头支支吾吾不肯说出自己为什么要送一件时新的衣服给她时，宁小白冷不丁的说出来。
“你刚喝的这个真心茗，喝过之后，就会把你现在心里想的话全部说出来。所以，李大头，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无缘无故的送我衣服。”
李大头深吸了一口气，自己不管怎么算，都算不过宁小白。外面是白雪皑皑，可是他的头上已经开始冒热汗了，心里的那些话，好像不听使唤的就说出来了。
“宁小白，你跟我听着。我喜欢你，从很早开始就喜欢你了，给你送衣服是因为，前两天看你去河边取水冻得直哆嗦，我怕你冻着，衣服是我让二婶帮我选的花色，不知道合不合你的眼缘。不管合不合你的眼缘，你都是我喜欢的女人，宁小白，我要娶你。”
李大头一口气说完以后，觉得心里的火暂时压下去了。再看宁小白，白色的小脸上粉扑扑的红了一片，她的嘴角弯了弯，就好像刚出的新月。
李大头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完了，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弯新月了。
三、遭黜
从李大头考进状元，到入京封官起，宁小白的心就一直悬着。
她太了解李大头了，他不会说假话。官场险恶，宦海沉浮，她除了担心之外，却别无他法。
“大头，你要不尝试着说说假话？不要每次都说真话。”她也曾经这样跟李大头劝诫过。
“好啊，小白，你让我说假话我就说假话，咱们不能在官场任人欺负。”
“那你夸一下我的美貌。”穿着一身翡翠色的时新棉袄，套着大红棉裙，胭脂涂到腮边，眉毛画到额前的宁小白翘着二郎腿说道。
“额，额，小白，今天的你啊，今天的你啊，好像一颗初生的韭菜，插在红色的土地，脸若木盆，啊呸，银盆；眉如炭山，啊呸，远山......”
“滚......”
自从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说假话这个技能之后，李大头算是彻底放弃了说假话。
不说假话也有不说假话的好处，比如因为在赈灾现场，直接指出了赈灾分配的问题，李大头被连升三级。
李大头的官升上去了，宁小白的心悬的更紧了，直到陪李大头去参加赈灾庆功的夜宴。
赈灾头号领导，宰相大人先是说了一番各位参与者在此次赈灾活动中的表现和辛苦，再说了赈灾的成绩，随后邀请赈灾头号苦力李大头发言。
李大头清了清嗓子。
“宰相大人，刚刚您说赈灾解救了十万灾民，首先，这个数字是不准确的，确切的说，由于后方补给不足，我们只解决了六万灾民，而为什么后方补给不足呢，我认为存在以下问题......”
宰相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宁小白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她在内心盘算着，如果不坐牢的话，自己在娘家带的那几只玉镯子能卖多少钱，够买几亩田种地......
不出所料，这次赈灾夜宴后，李大头莫名其妙的被开除了赈灾名单，最后又因为一些小事，被贬到了穷山恶水之地。
四、讹兽
遭贬后，李大头觉得人生突然失去了希望， 做什么都感觉提不起劲来。
宁小白的厨艺也渐渐失去了效果。
“大头，这是元气汤。”李大头喝完后，还是一如既往的丧。
“大头，这是朝气散。”没有用，李大头还是天天垂头丧气。
宁小白没有办法了，一天晚上，她对李大头说：“明天，我去深山里去找一些药材，给你补补，可能会去几天，你这几日有空就好好看书，恢复恢复元气。”
李大头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来宁小白就不见了。
他等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傍晚看见了提着弓箭，满手鲜血的宁小白。这模样，让他吓了一跳。
宁小白的嘴角还占着一丝鲜血，她得意的将手一挥，一只兔子形状的动物就扔在了李大头面前。
“这是什么？小白你上山打兔子去了？”
宁小白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是讹兽。李大头，你看仔细了，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他的眼睛是黑色的，脸长得像一个人。”
“讹兽？你说是《神异经》里面的讹兽？”李大头摇头晃脑的背起书来。“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是的，我想过了，只有这玩意能救你的仕途。大头，吃了它，你就会说假话了，以后就能左右逢源了。”
李大头只觉得心里一紧，“会说假话就能仕途顺利吗？”
“试试吧，大头，今晚我给你做假言汤。跟真心茗一样，效果刚刚的。”
小白还不忘记调侃一番，捡起地上的兔子。李大头看着小白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当天晚上，李大头喝下了假言汤。而一向身体良好的宁小白，却倒下病了好久。
五、假言
喝了讹兽汤的李大头觉得自己的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以前不能说，不敢说的话，现在都是张口就来。
譬如面对穿着一身翡翠色的时新棉袄，套着大红棉裙，胭脂涂到腮边，眉毛画到额前的宁小白，李大头说：“小白你的美，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宁小白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给了李大头一个吻。
李大头的嘴越来越顺了，他的官场也越来越顺了。先是连升三级，官复原职。然后一路升职，成为了宰相的心腹。
一开始，小白还为李大头感到高兴。可是慢慢的，她觉得生活越来越不对劲了。
比如，李大头说：“小白，我喜欢你。”可是，她从他的眼睛里根本就感受不到一丝爱意，甚至那眸子里的东西让她说不出来的陌生。
李大头回来的越来越晚，他说的都是：“公事太忙，一堆公文要处理。”若是以前，宁小白肯定从不存疑，可是慢慢的，她从他的公事里闻到了脂粉味，闻到了女人香，他的理由依然没有见过，而他的眼神居然连躲闪都没有。
宁小白的心，又开始悬起来了。
六、顶罪
这次，宁小白的心没有悬多久。
一天，她正在家里烹制真心茗，她太久没有听到李大头的真话了，有点怀念李大头对她说，她穿的像一颗韭菜了。
李大头慌不择路地跑回家，一头跌进了厨房。
“小白。”李大头抱住小白，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宁小白地手一抖，打翻了桌上刚泡好地真心茗。
李大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白，救我，这次只有你能救我了。”
宁小白拉起了李大头。李大头说道：“小白，有人检举我贪污受贿，证据已经到了督察大人的手中，小白，这次只有你能救我了。”
小白迷糊的看着李大头，“我一个弱女子，怎么救你？”
“我今日先将你捆了过去，这贪赃的银子，我是一概不知，是你收了别人的贿赂银两，小白，你先保我仕途平顺，免受祸灾，你先顶下这个罪名，我肯定到时候找个法子为你脱身。”
宁小白只觉得脑袋嗡嗡，想说话，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李大头的眼睛，若是从前，若是从前，李大头说的话，她半句都不疑，可是，今日从那双眼睛里，她却得不到半点讯息。
李大头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白，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你相信我。”
宁小白只觉得心一沉，无奈的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手一紧，便被人用绳子捆上了。
七、行刑
宁小白在牢里没有等到李大头，却等到了自己行刑的日期，贪污受贿判的是斩首的极刑。
她本以为，李大头会来看她，可是一直等到行刑的前一晚，都没有任何音讯。
行刑前的那一晚，她看着牢房里的灯渐渐枯萎，眼睛突然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她只感到心如死灰，她想，李大头，终究还是骗了她。
她想起了那只讹兽。在紫云观道士的指引下，她才收服了那只讹兽。本以为，只要把讹兽煮了，就能做一味假言汤，却没想到这汤还需要一味引子才能生效。
真既是假，假既是真，所以要做成假言汤，需要真心人的半块心头肉，才能生效。
那天晚上，她忍痛割下了自己的半块心头肉，足足病了一个月才下床。
这药引将真心人与饮药人的心连在了一起，她忘记告诉李大头的是，若是她死了，他喝下的那味假言汤，不仅会失效，他也会因为心痛而死。
没想到，真心换来了的却是假心。她悔不当初，却无可奈何。若是重新来一次，她怕是依然会放下自己的心头肉。
毕竟，她爱李大头，就像当初的李大头爱她一样。
行刑的那天，天空竟然飘起了白雪。雪花落在她的额头，她的视线清晰了一些，她看了一路，依然没有看到李大头。
大刀举起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李大头站在台下，手上捧着那件送她的时新衣服，她闭上了眼睛，真真假假，她已然有些分不清了。
而还在醉花楼饮酒的李大头听见人群一阵骚动，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绞痛。
随着酒杯落地，他倒在了桌上，面如死灰。
八、梦醒
他睁开了眼，天刚蒙蒙亮。
几声均匀的鼾声从他的身边响起，宁小白的脚正压在他的腿上，他觉得腿上一麻，感到真切的疼痛从腿上蔓延。
他将宁小白的腿从身上扒拉下来，却不提防宁小白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
他看着身边活生生的宁小白，感动的热泪盈眶，忍不住将宁小白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宁小白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李大头，你干嘛，你搂的我喘不过气来了。天还没亮了，等天亮了，我去山上给你去采点药材，补一补。自从来到这个穷山恶水之地，你每日心绪不佳......”
李大头吧唧一口亲在了宁小白的脸上，宁小白擦了擦口水，只见李大头一手搂着自己，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原来是一场梦啊，原来是一场梦啊，原来我还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啊。万幸，万幸。”
宁小白莫名其妙的想爬起来，却又被李大头两只手紧紧的搂在了怀里。
“宁小白，我们回家吧，回李家村去。我这辈子都不说假话了，我不做官了，我想和你一起锄禾种田，生一窝小兔崽子。”
宁小白瞪了瞪双眼，一颗心终于放在了地上，“其实老早就觉得你不适合做官了，每天我都提心吊胆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觉悟了。”
李大头点了点头，把宁小白抱的更紧了些。
宁小白看了看窗外，朦朦亮的天上，一轮发白的月亮渐渐隐去，看起来像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