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安妮宝贝)谈写作
①他们写信给我说,安,有些人很喜欢你的书,有些人不喜欢。我觉得这样很好。有人喜欢,就必定会有人不喜欢。不招来爱恨的作品,向来就比较可疑。
但对写作本身而言,这又是可以不相干的事,可以忽略。
现在我认为写作只是一件需要真诚个性的事。
文字先对作者的内心发生作用,然后才抵达别处,对读者产生影响。要为自己而写。
从一粒沙,一朵花里看宇宙世界。我们的写作前提,是为丰盛敏感的内心,不是为任何其他大而无当的背景或时代。
即使涉及背景或时代,也只有在个人性的体验里,才凸显它可信任的一面。对内心的记录,就是对时间最真实的记录。而其他的,或许是陰谋,谎言,或仅仅只是一个幻象。
我只相信时间。
②保存着一些无名或失踪的作者的小说和诗集。纸张发黄。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对一个作者来说,若他的读者老去,这本书还收藏在他的书橱里,有一席之地,或他依旧会拿出来,再翻一遍。那么这就是一本书最本质的价值。甚过一切盖棺定论。
作品最终的评审权,只在读者的手里。
一个作者,在时间中消失,比被误解地定论要好。
付出感情的书,就会被感情收藏。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生命的延续所在,是他最终的朴素无华的财富。
写作,这将会是世间始终最为孤独的一项工作。就像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舞台上,给自己设置的一束明亮光线。他由此看到自己,亦被观众看到。
③写作真正的核心,需要对事物的感受力和理解的能力。词句和技巧的单纯袭用极为薄弱。
④任何人不必觉得自己有多与众不同,或有多重要。越是在这样的时代,越应该用心灵去做探索和表达,逆流而上。
试图用自己的作品去影响他人之前,不妨先检讨自身,发掘自性。
这几年的变化,主要是价值观上的变化。花好月圆的平衡与完满是真正有底气的,也是看起来极为平凡的。
二十几岁喜欢看起来复杂、渴切、执着、分裂的人。现在看到一个平心静气的人,眼神澄净的人,爽爽朗朗、干干净净的人,觉得他们很美。
⑤前段时间我去给一些孩子讲写作时,我特意提到这点,就是我们对写作不要有什么期盼之心,不要去想“一定想在写作上得到结果”。
写作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当你写出作品,就像一朵花开出来一样。
写作的积累过程跟每个人生命最终的本质有关系,一个人的生命积累中是否有写作的内在源泉,这很复杂,并不是靠努力,或者敢于实现目标就能达到。
现在回想我自己的写作,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开始写了,也没想到投稿。当时在网上随便发一下,但是发出去以后开始有很多人读。
现在写了十六年大概出了十六本书,写了长篇、中短篇、散文、杂文、采访,各种类型都写。这可能对于我来说就是要面对的一个比较永久的主题。
我有时会遇到比较难爬的坡,就是有部分的内容写起来有困难,但是必须要克服,我查找资料或者去寻找一些更多的线索,也要把它们写下来。而且并不是爬完一座山就结束了,而是不断在攀登。
所以我觉得,写作越往后就会觉得写作辛苦,是有点困难的事情。但是在最初的时候,我觉得写作很简单,很容易。我的写作过程是有这样一个变化。
过去的写作更加随性、即兴,可以编一些故事,想到什么就写下来。而近几年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也要求自己更加专注。
写作需要大量独处,所以我的生活是读书与写作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不可能总跟朋友出去玩耍,或者去一些非常热闹的场合,这些还是会打扰到自己的心神。做什么事情还是要专注。
满足感的产生是因为在书写的过程中,看起来是凭空建造,或者试图把一个宫殿、阁楼搭起来,而在搭建的过程中是需要考量与平衡每一处的位置和形状,将一块一块砖码起来,这对人是很大的提升,同时你要积累知识和常识,也是学习的过程。
每次写作的过程,对个体的生命来讲,是修行、提升、实践,我很珍惜自己还能够再写一个长篇的机会。
长篇不是一直能够写的。我觉得《春宴》是我写的最好的长篇。我为什么自己这样认为?因为我在书里面得到满足,一种比较深层的满足,它最终是解决了我曾有过的很多的困惑和疑问。
当我把这个长篇写完以后这些困惑和疑问没有了。它解决了我生命中一个很大的曾经存在过的困难。但是随着我自己写作的发生,最终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⑥与朋友相约,到她家楼下,早到一个小时,去附近茶店喝杯茶。看到一串雕成莲花的紫檀佛珠,得之,清香可闻。
朋友说家里十多年不曾来人。我们却相谈欢,泡了多年老白茶喝。
看了她的很多老照片,一些风姿绰约的人在相片中,慢慢从年少走到日暮。
如今我很喜欢去他人家里做客,仿佛通过房间里的摆设和气场,可以触摸到他们内心深处的故事。
我们也讨论写作。她说,写作,是为了给一个遥远的另外的自己。
我说,那也许是比现实生活中的自己,更精粹更真实的一种存在。也可以说,是我们自身隐藏的一种佛性或神性。但写作可以联结到它。
又谈起我们共同喜欢的一位国外作家,她说,这位作家这几年显得相当沉寂。
我说,对作家来说,沉寂没有什么不好。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回家后读她的小说,一口气看完180页。她写得坦诚,各种藤蔓重重。个体的生命进展都是艰辛的。
我很少如此投入地写过现实生活。想到人在命运中,在各自的轨道上走,如此动弹不得。若不改变自己的心,简直毫无出路。业力的限制极为严格,一旦结果成形,就毫无余地。
变老,病痛,死去,孤独,都是苦事。身边亲朋离世,生离死别看得多,自己也已走完半程。的确是茫茫苦海。
昨晚失眠,想了想,除了要持续写书,继续学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生活可以一再简化,不需要更多杂念。这几年的感悟太深。说不尽。
人生变化如此之快,一些记忆来不及思量就成为过去。时间一长,它们会被心吸收掉。
要趁着鲜活的感受还没沉没到底处,及时压榨出来。如同人与人之间要及时地好,身体里的字,也要及时地赶出来。
哪有那么多时间。只有活生生的这一刻,趁还活着,趁还有力气、精神、愿力。
有人说,写作的孤独,不在于写作本身,而在于没有写、或者写得太少、写得不够。这个观点在最近深有体会。我已明白了它的价值。
以前也想过先不写作,好好休息,享受一下生活。比如吃吃喝喝、到处走走、赏花弄月、听经闻法之类。但总是一念之差,又开始日赶夜赶,写了一本。
回头看看,能把几年的反省、记录、斟酌、思考,整合成一本书,也是值得的。
写书最终的意义,是一种存在的流动。这些文字、思考,在出版之后,已经是你的过去时了,但它会成为不同人的现在进行时。或者未来时。
文字会与不同阶段、不同时空的人相遇。所以它有一种不死的意味。
有人说,“因为写作时思维程度深,所以很多作家在生活中都是不动脑的人,生存技巧就是不说话,少惹事。看作家,只能看他的作品,他小说中的智商比他生活中高好几倍”。
我想,其实是,小说中的智力在生活中是用不着的,没有可用之地。生活有其一套不可言尽的规则。
而一个写作者,若没有些许出世之心,只是盯着生活的物质层面,会成为一个小说也写不好,生活也过不好的人。
单纯有时是有效而必要的。
⑦我想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写一本书,以后让它自己在世间漂流。在写作这件事上,我其实已经失去一切坐标,因为我无人可以对照、比较,像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猴子,也无来源,也无师承、流派,更不归属于任何圈子。
我独来独往,一意孤行,好像在漫漫无边的大海中奋力游着,朝向自己的彼岸。这是一个人的路途,一个人的追索。与任何人和外界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