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
入夏,可以容纳20多桌就餐的大厅,同学毕业周年庆的彩排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轮到我报幕了,感觉舞台变得逼仄,圆型餐桌离我站着的舞台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台子怎么缩得这么厉害?想着是彩排,小点就小点呗,我也有意压低了嗓音,说着说着,居然说错了台词,竟至忘了台词,声音也吞咽到了肚子里,那种嗡嗡的鼻音,是我自己的吗?好奇怪。
正在奇怪之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前面的圆桌像是长了脚,移动到了我的跟前。我报幕无所谓,有个立足之地就行,可跳舞的队伍展不开啊。正思忖着,只听一声:“你们为什么要挤在这里排练啊?学校操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空着呢。”
这一提醒,仿佛是吹响的集结号,大家纷纷涌出餐厅,上了一辆马文化同学开来的奔驰面包车和其他同学的私家车。
马文化,现在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在省城开着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生性豪爽的他,热心同学聚会的各种事宜,钱、财、物的赞助从来不眨眼。今天彩排,他早早地开车出门,沿途接到了七八个同学。
坐在右侧车窗边上的我,远远看见绿茵茵的操场,依稀记得场地的位置还是原来的地方,周边的低矮教室都变成了红色外墙镶嵌的白色窗子的楼房,几处的池塘已不见踪影;只有操场上的主席台,让人想起曾经的老师评《水浒》讲座,以及各种动员大会。现在台上的音响设备,高高低低的柱形装饰,横梁式的电子显示屏,都仿佛是在告诉我们,“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突然,我感觉到了车窗上一大片阴影笼罩过来。定神一看,一车的红色砖块码放得像一个四方盒子,红砖裸露,在手扶拖拉机的车箱边沿上层层叠叠。眼见得那超出车轮近一米的砖墙离我们的车子越来越近,终于听到“磁”的一声,砖头刮擦到了我们的面包车。而手扶拖拉机却突然右拐进到一个下坡路上,司机还回头朝我们的车幸灾乐祸的坏笑。我坐在右车门的边上,气不过,叫住马文化停车,冲着手扶运砖司机大吼一嗓子:“你故意的吧?”
他回头做个鬼脸,突突突地开车跑了。
马文化下得车来,劝我:“上车,走吧。”
我看着奔驰车被红砖刮擦得像五线谱一样的曲线,难受得正要发作,被马文化右手拍着我的肩膀:“走吧,走吧,不值得和他置气。”
到了操场附近,马文化把车停好,其他车辆也很快就位。彩排的同学欢欢喜喜,三五成群地往操场走。说笑之间,突然感觉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呼”地飞过。莫名的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大一小的红色砖块竖着立在前排同学的面前,我四下瞧瞧,不见其他人,难道又是那个司机在使坏?
按照彩排顺序,独唱的,合唱的,舞蹈的,击剑的……全部走了一篇,基本无差错,大家高兴地说:“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弄成了。”
看着兴高采烈的同学们,马文化一声吆喝:“走吧,中午我请客,吃财鱼(黑鱼)片去。”
大家呼啦啦地上车,到了一家正宗财鱼馆。
叽叽喳喳闹成一片,总算两桌子人坐定下来。我和马文化分坐两桌,正好背对着背。吃着吃着,开始闹酒。我因为从省城赶回,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起哄,非要让马文化和女生谢娜娜喝交杯酒。同学们热情高涨,一种不怕事情闹大的狂放,有意无意地要实践“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的俚语。而他们两个看着似有若无,交互的眼神里难掩的羞涩,被我这个懵懂之人尽收眼底。
难道他俩之间真的互生情愫?又或者情已暗长?我知道,谢娜娜已离异多年,一直没有脱单,而马文化的夫人是他的糟糠之妻,我们在省城多有走动,他的公司办到现今的如此规模,夫人外交功不可没。
在我信马由缰的思绪游移之时,同学们闹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而他俩的右臂已勾连在一起,雄浑的手指和纤柔细手各自将高脚酒杯中的红酒送向唇边,昂头一饮而尽。谢娜娜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情,激励着同学们的“哦、哦、哦……,好、好、好……”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
像雨打窗棂的敲击,我潜意识里迫使自己慢慢睁开了眼睛。听着屋子外头哗哗的雨声,左右转动一下枕头上的脑袋,伸伸被子里的双腿,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就是说,那些彩排的情景,马文化的奔驰车被刮蹭的情形,那飞在头顶又落在我们面前的一大一小的红色砖块,都是梦幻中的事情。可谓故人入梦来啊。
我有些惆怅,有些忧伤。
其实,马文化已不在人世,他因脑溢血突发已去世一年有余。他夫人在微信朋友圈发的他带有黑框的遗像,让我很长时间不忍去看。爱说爱笑爱旅游的马文化被老婆在讣告里宽慰我们——他已融进了祖国的山山水水,那欢快的小溪,流淌着他的欢声笑语,那高耸的山峰,有他的豪迈身影。
那几天,同学群里也是被他的照片、文章刷屏,悼念这个还没有远去的灵魂,好久好久才归于平静。斯人已去,物是人非,我为什么又在这个雨夜的梦里和他相遇?
想着今天还要驱车去到老家带婆婆看医生,我把胡乱的思绪稍作整理,穿衣起床。
平原的高速,笔直得通向远方天际的宽度仿佛只有一手指,轻轻地附着在蓝天下;早秋的衰落,掩饰不住各色花朵摇曳生姿,让人寂寥的心得到些许宽慰。
这条高速我独自走过多少次,也曾应约坐马文化的车穿行其间。类似马文化那样的车型还在高速路上飞奔,马文化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淡淡的忧伤竟像这秋日的落寞撞击着心中那份珍藏。
三个小时的车程,已经过了饭点,我不想打乱婆婆的正常生活,就在进市区的城乡结合部的位置,找了一家有名的财鱼餐馆,解决午餐。一菜一汤上齐后,我开始慰劳饥肠辘辘的胃。正吃着,一个包间里出来了一拨人,酒足饭饱的他们惬意地说说笑笑往外走,吵闹的声浪里忽然过滤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听出来了,是谢娜娜。随即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唤:“汪,汪,是你吗?你回来了?”
不容我回答,她就坐在了我桌子的对面,并大声喊着前面的那拨人:“头,我下午请两个小时的假。”
那拨人的背影里,有只高髙举起的手臂,“OK”的姿势格外醒目。谢娜娜就这样陪了我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我听到了一件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而谢娜娜的泣诉却是那么动人心魄。
“我真不知道马文化走得那么快,我一直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他和我约好的,60岁退休了就离开省城,和马夫人离婚,公司交给他儿子打理,我们一起到风景如画的松弛县安渡晚年。”
谢娜娜柳眉下的大眼,梨花带雨,字字血,声声泪,“我们约好了的呀,他怎么舍得撇下我,一个人去享清福啊。”
看着动了真情的谢娜娜,我心中对此事真假的疑惑在慢慢消融,但我还是不能相信马文化会背叛对他一往情深的马夫人。近两年的时间里,马夫人几乎在每个重大的节日里都会发文纪念马文化,那份伉俪情深,与谢娜娜的哭诉,似乎大相径庭。
我的将信将疑,并没有让谢娜娜的深情有半点折扣,她依然泪水涟涟地诉说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倾听之时,我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罪恶感,一种貌似支持第三者插足的罪恶感。我把纸巾一张张抽出递给谢娜娜,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去意已决地对她说:“这个事情就说到我这里为止吧,我送你回家。”
只有我和谢娜娜的车里,我却感觉空间狭小,局促不安。我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她一路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第二天,在小鸟啁啾声中,我用车拉着婆婆去到了一家医院看医生。按照医嘱,我扶着婆婆来到B超室做腹部的检查。不想,在这里碰到了马文化的弟弟马文章,我们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知道他在这家医院工作,但不知道他在哪个部门,具体做什么。多年不见的寒暄后,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马文化身上,为他过早的离世扼腕叹息。
“你哥是不是打算退休后回来养老?”我问马文章。
“他一直准备到松弛县去养老,红砖别墅早就买好了。”马文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
红砖别墅,红砖?我心里咯噔一下,梦中的那一车手扶拖拉机的红砖刮擦马文化奔驰车的情形,那五线谱式的画痕,从那遥远的天边飘浮过来,瞬间清晰可见。
再想想马夫人怀念马文化的文字,我分明找不到一丝马文化要和夫人到松弛县养老的计划,只是空有马夫人遗憾的叹息:“老了老了,却不能相伴。”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松弛县红砖别墅的存在,我甚至不想让她知道有这样一幢别墅,就让她在美好的回忆中,陶醉于和马文化的梦幻般的温韾过往,渡过余生。
我驱车返回省城,一路景色依旧。一截红色砖头不时在我的脑海出现……
2021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