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的一席话
那天与母亲聊完电话已是接近午夜。
她从前睡得很早,夜里十点必定要休息,并且催促我们也要赶快关灯睡觉。
我总是等她睡着了,又偷偷开灯读书。偶尔她醒来,发现灯光,便起身敲我的房门,进来后见我趴在床上看书,不忍责骂,只细声叮嘱说,不要熬坏了眼睛,读得差不多就该睡觉了。我嘻哈几声应付了事,继续看书到凌晨,才草草睡去。
偶尔我读着读着睡着了,她就默默地把书拿走,给我盖被子,关灯再回去睡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书半摊开着放在桌子上,封面正对着人,她没有随意地合上书放在一边,因为知道我第二天还要接着读,不曾打乱页码。每次都会被母亲的这份细心感动,但心里别扭得很,道谢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
母亲每天都起得很早,六点不到醒来,先做早餐,再一一把父亲弟弟和我唤醒。弟弟总是最快响应她的那个,我和父亲懒洋洋,尤其是我,总要她一催再催,才勉勉强强地梳洗。
早餐基本是白粥,鸡蛋,小菜。小菜的种类根据她的空闲程度而定,榨菜,萝卜丝,酸豆角,河虾,豆豉鲮鱼,粽子,橄榄,糍粑。她总是花心思变些花样,以便我们都爱吃早餐。偶尔也做面条,或者从外面买一些肠粉回来。可是每天不变的规矩,就是一定要吃鸡蛋。她总是说鸡蛋营养价值高,吃了对身体好。我讨厌早起,顺带着也不爱吃早餐,可是母命难违,再不愿意也得起来,但为了表示反抗,我不吃鸡蛋。可往往这个也由不得我,最后也还是不情不愿地把鸡蛋吃下去。
长大离家以后,我早餐食用的东西里,基本没有出现过鸡蛋的影子。倒不是真的不爱吃,只是童年时候叛逆心理形成的习惯顽强地留在了身上。母亲不知道这一点,每每我回家去,仍是水蒸鸡蛋,把蛋壳剥了,两只滑溜溜的蛋,放在白瓷碗里,留给晚起的我。后来的我再也没有抱怨过,只默默地吃下去,其实,蛋黄与蛋白我都觉得好吃。
母亲喜欢唱歌,声音清脆高音很动听,哼起小曲来令人觉得悦耳。她有一本笔记本,专门抄录了她少女时代的流行歌曲。小时候停电的晚上,大家闲地无事,母亲就会点上蜡烛,让我们围在二楼的客厅里,一起唱歌。我没有音乐细胞,总是跑调,她不怪我也不笑我,很耐心地教。我自己觉得羞愧,明明她唱得那么好,我作为女儿太差劲,便佯装对音乐无感,只听她一个人唱。
唱歌的母亲是最开心的。只要一听到歌声,我们就知道她的心情不错,那些时候去坦白犯的错误,往往很容易就能够得到原谅。我与弟弟做了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盼望当日房子里能出现母亲的歌声。
小时候和母亲无话不谈,考了多少分读了哪本书和班上的哪个同学要好,大事小事都要与她说。母亲为家庭忙碌,其实空闲时间很少,但我说的话她总会认真听。她也会很真实地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柴米盐油酱醋茶,亲戚家族邻居的事,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好像我是能够全然听明白的大人。
青春期后,我交了许多同龄朋友,与她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假日就与小伙伴到处玩。和母亲的交流少了许多。似乎不再需要她来作我的心灵指导了,我宁愿只当她的孩子,而不是与她一起承担琐屑生活里苦涩叹息的战友。
再后来,便觉得大家观念很不同,不肯妥协,懒得解释。逐渐地,在岁月变迁里,母亲就真的只是我的母亲了,我以为她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一眨眼,二十几年就过去了。人来人往,日月如梭。在越来越新的生活面前,母亲们显得越来越落伍,年轻人越来越气势如虹。母亲似乎成了传统的同义词,传统又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带贬义色彩的词。人们不屑于传统了,他们以为传统就是落后。
母亲说,时代在变,儿女在成长,当父母的也应该随着孩子一同进步。她说我上升得太快,她已经跟不上我的脚步了,但她不会让我停下来等她,她会加倍地努力,去理解我。她变了,我也变了。从前小小的我,跟着母亲身后,总是想快步走,跟上她,不想被她抛下。如今,角色调换,我才真的明白到当初自己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来爱母亲,也终于明白当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
林奕华的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里面有一首插曲,叫做《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父母谈论生命的意义,只能谈论生活的意义》。曾很清晰全面到位地描述了儿女的困惑。我也深有同感。可是后来我才意识到,子女们向来强调自己不同于邻家的孩子,为何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父母也不是邻家的父母。正如天下千万子女都不同,天下千万父母也都是不同的。但即使领悟了这点的我,依然不肯在现实里去承认。
只有在极少数很彷徨的时刻里,我才会回到母亲身边,请教她。母亲不了解我的工作与生活,但她了解我。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我。我就是她存在的延伸。一个新的她,别的她,脱胎于她而不再属于她的她。她对我的了解,基于她对我无条件的爱。她从来没有给我指明任何一条路,但她告诉我地图就在我的手中,她相信我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多。
是她教导我做一个善良的人比做一个富有的人更重要。是她教导我做人要宽容,仁慈,要助人为乐。是她教导我要做一个乐观的人,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她虽然没有什么学历,但她尊重知识的态度,从小给了我影响。
后来又是她教育我,知识如果没有让你成功,没有让你飞黄腾达,不代表知识没有用,我不是为了让你当有钱人而送你去读书的,我让你读书是想你长大后能够选择自己想成为的人,财富是一时的,你永远也做不了财富的主人,千金万金都可能一夜散尽,但知识是永久的,是属于你自己的,谁也夺不走,它让你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她的话让我热泪盈眶。在那些我重新成为寻求答案的人的时刻里,我与母亲再度成为了朋友。她又一次成为我人生的导师。
在重新认识母亲的过程里,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所有的根源都要到母亲身上去寻找,她是什么样的人,如何教育我的,我如何与她相处的。正是这一回顾,才让我更深的了解了自己。青少年时期,那么急于摆脱的母亲的怀抱,如今回看,其实智慧得令我羞愧。
虽然一同长大的邻居伙伴都已陆续结婚生孩子了,但母亲从来没有催促过我要赶快结婚,她也从来没有安排相亲给我。反而是我偶尔会抱怨她怎么一点也不着急。母亲显得很淡定,姻缘这种东西,是急不来的,顺其自然就来了。
她说你既然对生活有追求,就好好享受生活,你喜欢读书,就尽情去读,你有梦想,就不要放弃。她说你不要记挂着家里,也不用时时回家来,总是回家的小孩是长不大的。她说我的女儿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就凭这一点,她已经觉得自豪。
她说无论男孩女孩都要有自己的主见,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听家里的,那还有什么出息,不过就是有样学样的过父母的生活而已。
她说不求金山银山,只希望以后我可以遇到一个真正懂得我又包容我的人,有没有钱都不重要,夫妻二人同心合力,就可以创造好的生活。
她说人生有时候会苦,但不要怕吃苦,苦尽会甘来。
她说她的女儿长得还可以,无论什么时候嫁出去都可以,不要急,要选对的人。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她的女儿是一位公主,虽然我明明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在这个社会里与其他许许多多的女孩一样面临同样的压力与困惑,但她觉得大千世界千变万变,但对她而言,女儿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不会因为别人的议论她和父亲的变老我的年龄增长,就随便逼我结婚。她说结婚是一辈子的事,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别人。
她说算命先生讲你会遇到很好的姻缘的,你不用担心。听到这个强大到我无法用逻辑来反驳的理由,我忍不住笑了。但对她给予我这么大的包容和理解觉得非常感动。
其实,母亲日渐老了,白发已经有许多。她也有自己的心事。但她不再好似小时候那样,把家里的生活里的事情统统都对我说了。在我不知不觉里不把母亲当朋友的过去里,她也逐渐远离了那段友谊。她慢慢接受自己只是我的母亲的这一角色。
愚钝的我,过了那么多年,才真正认识到她其实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有些朋友可以与你玩乐,有些与你一起追梦,有些给你帮助,有些与你是共鸣知音。但是我的母亲,其实是我血浓于水又心灵相通的朋友。虽然我们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达成一致意见,甚至大部分时候都有分歧,但是在最深处,我理解她,她理解我。
有一次我去听一位作家的分享会,结束后有新书签售环节。轮到我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他。他抬头看着我说,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我很开心地告诉他那是我妈妈帮我起的。他说你妈妈是个文化人。我笑了,其实母亲真的不算什么文化人,但我觉得她比许多文化人都更懂得生活的核心思想。
最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母亲会时不时在夜里十点多十一点给我打电话。初时把我给惊吓了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接了以后听到母亲在电话那头笑“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睡觉了没有。结果你真的还没有睡。”对母亲大人的心血来潮很无奈,次数多了以后,变成我劝她要早点睡觉别熬夜。她就会乐呵呵的回复我一句“你自己也是”。母亲有时候,好似小孩一样可爱。
我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始终都会变化的,包括母亲,包括我,包括其他的人。爱的形式也是会变的。但是在最实质里面的爱从来没变过。
我千山万水到处寻找的永恒,母亲已经告诉了我答案。今天能够明白到这点,实属幸运。
感谢亲爱的母亲大人。
听母亲的一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