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我没有大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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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武侠小说泰斗,金庸老爷子去世了,享年94岁。
我们都相信,他必已寻找到自己的江湖,留给整个华人世界一个无比瑰丽的武侠世界。
金庸曾在77岁时接受台湾媒体访问时,他说:“我没有大恐惧,小恐惧就是怕读者不喜欢我吧。另外,也怕亲人的死亡,怕朋友的死亡,但对自己的死亡并不恐惧。”他眯着眼笑。
读者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除了以青春,以回忆,还能用什么来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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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通过一个人年少时的经历,往往可以预见到他未来的人生经历将不会平凡。
1939年,15岁的查良镛就读浙江省嘉兴市第一中学,当时的他虽然爱看书,但武侠梦仍未萌芽,除了学业,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卖自己编的教材。
在那个参考书和补习班仍是稀奇物种的年代,他和三个同学一起编了一本《给初中投考者》,这是一本试题精编类书籍,相当于今天考生人手多册的模拟测试卷。
此书一出,畅销附近各省。赚钱到什么程度呢?金庸和他的三个同学靠这本书赚的钱足以读到大学。商业头脑可见一斑。
尽管成绩很好,他却在中学、大学时分别被开除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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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版《神雕侠侣》,陈晓饰演杨过
中学时,他觉得训导主任不好,经常无端骂同学,就在学校写壁报讽刺训导主任的文章,结果被开除,转学去了浙江省衢州中学。
大学时,他又因为谈论政治,对时局不满,又面临被开除的命运。后来经过家族人的走动,才改为退学。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也算背了处分。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金庸家族中堪称耀眼的旁系姻亲关系。
徐志摩——金庸的表哥。金庸母亲徐禄是徐志摩的堂姑妈。
蒋百里——金庸的姑父。著名军事家蒋百里的原配夫人查品珍是金庸的同族姑母。
钱学森——金庸的表姐夫。蒋百里的女儿蒋英是“航天之父”“两弹一星”功勋钱学森的妻子。
琼瑶——金庸的表外甥女。金庸的堂姐查良敏嫁了琼瑶的三舅袁行云。
这应该是金庸身上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挥之不去的少年狷狂的来源。
一个人一生被开除一次不容易,被开除两次更不容易。换一个角度看,这些个不合时宜,激进莽撞的个性,不都是侠义精神的侧影吗。
1946年,大学肄业的金庸被千里挑一进入上海《大公报》,正式步入报人生涯。两年后,24岁的金庸来到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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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版《笑傲江湖》,霍建华饰演令狐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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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大公报》任职期间,金庸的职务是编辑、记者。厉害的是,他还担任英文广播的翻译,可见当时二十多岁的金庸,传统文化的涵养不用说,英文水平也非常高。
后来,他转到创办不久的《新晚报》编副刊,这是个发点漫画、杂文、小说诗歌等让大家娱乐消遣的版面。金庸在这里撰写了大量影评,翻译了大量电影理论,还写电影剧本,这为他开始写武侠小说时叙事和结构中的电影语言和手法奠定了基础。
在这里,他结交了一位非常好的同事,叫陈文统。可能很多人不知道陈文统是谁,这个人后来取了笔名,叫梁羽生。
据说,梁羽生本与金庸同年,只比金庸大一个月而已,但当年为了躲避抓壮丁才改了出生年月。两人非常投契,都是棋迷,闲来互争高低,也都在《新晚报》上发表棋话。
两人也都很爱武侠小说,他们读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白羽的《十二金钱镖》,读完就互相交流心得,聊得很开心。
那时的金庸,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写新武侠小说,亲手开启一个全新的文化精神现象。
此时,不到二十岁的倪匡还没有抵港,正在内蒙古垦荒,世上仍无卫斯理;
黄霑在香港喇沙书院读中学,志向是考入港大,还不知道自己能写出“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这句深刻在大陆70年及80年生人脑海中的广告用语;
同为中学生的蔡澜在新加坡,拿了稿费就带一帮同学吃喝玩乐,早早就注定了他今后工作价值的取向。
他们都没有想到,日后会与其他三人并称“香港四大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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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版《天龙八部》,黄日华饰演萧峰
我们今天看金庸的作品,琴棋书画、诗词典章,天文地理,阴阳五行,奇门遁甲,儒道佛学,无不涉猎。仿佛他的一生所学,似乎都是为武侠做准备,写作武侠也是理所当然。但其实起源于一次巧合。
1955年,香港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太极门的掌门人对白鹤门的掌门人。要知道,50年代的香港社会并不安定,崇尚“武馆文化”,今天仍可见零星存在。
早在金庸梁羽生写武侠小说之前,香港人、广东人就喜欢看报纸上的连载旧武侠,非常熟悉黄飞鸿、叶问、洪熙官这些人。因而,此事引得香港万人空巷,全来围观这场“武林大会”。
结果令所有人大失所望。居然如此不好看!
大家想象中的见招拆招,见势破势,飞檐走壁不但没有出现,而且不到一分钟,一方就被另一方打出了鼻血,后边也就拖拖拉拉结束了比武。
《新晚报》的总编敏锐地看到了这个热点的流量,立即让梁羽生在报纸上连载《龙虎斗京华》,果然人人争读,梁羽生声名大噪,同时为很多家报纸写武侠,由此意外地开创了新武侠小说的先河。
梁羽生写不过来,总编就找到了查良镛,时间紧迫,他连笔名都来不及细想,就把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拆开,一直沿用至今,成为人们更为熟知的名字和身份。
就这样,金庸名作的第一部《书剑恩仇录》问世,创造了风靡一时的“少女偶像”陈家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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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版《书剑恩仇录》,赵文卓饰演陈家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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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至60年代,金庸的武侠小说已在世界华人群体中被广泛阅读,除了中国内地。因此当中国内地读者第一次接触到金庸小说时,已经无法想象它陪伴着多少人度过了动荡不安的时局,成为他们的心灵慰藉。
我曾看过一位印度尼西亚的读者叙述金庸情缘,令人印象深刻。他说1966年,印尼的华人学校被军方控制,小学四年级的他在家无所事事,整天困在家里的藏书堆中,偶然看到了一本金庸,开始没日没夜地狂读。
熬夜时怕被家人发现就用厚皮纸把灯泡盖住,只留一小圈光照着书页,直接导致了以后的近视。后来他转读印尼文学校,华文教育一片空白,可是他一直没有放弃读金庸,正是武侠的阅读满足了他对中文世界文化的渴望。
同样的道理,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在看金庸作品时也一定很难体会中国70年80年生人感受到的那种冲击。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内地读者贫瘠的文化娱乐生活中只有一台小黑白电视机的时候,金庸小说悄然进入内地。那些简陋伧俗的盗版书就像一道道绚丽的闪电划过夜空,为许多人开启了一个奇丽壮观的新世界。
尽管这个时候,距离金庸1972年写完《鹿鼎记》正式封笔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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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版《鹿鼎记》,陈小春饰演韦小宝
年少的我们,知识浅薄,总记得无数类似这样的开头,“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立刻感到一种让人难分真假的”可信度”。它打破了历史与传奇的界线,让历史和传奇人物在艺术情景中合二为一,这种实际与虚妄之间切换自如的功夫,令读者如痴如醉。
年少的我们,视野狭隘,却得以在金庸的书中畅游广袤世界。《书剑恩仇录》的陈家洛,从回疆戈壁游历至秀丽江南,《射雕英雄传》的郭靖,从蒙古大漠来到中原江湖,《天龙八部》的萧峰,足迹更是远至大理、西夏,《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更厉害,不但远赴台湾,还出国去了莫斯科。
年少的我们,情窦初开,金庸写情荡气回肠,置于江湖恩怨之中,愈发显得婉转缠绵。人人说古龙至情至性,我却觉得金庸才是“情话高手”。他在《雪山飞狐》中写道:古人男女心怀恋慕,只凭一言半语,便传倾心之意。因而他写下了无数被手抄流传,又被影视作品翻拍的经典情话时刻。
更重要的是,那个世界黑白是分明的,恩怨是两清的,作恶的人最终都没有好下场,英雄即便死去正义也必得到伸张,为爱深情的人总会有人怜惜,因爱生恨的人也能得到悲悯,命运是曲折的,但光明和希望总是存在的。
对年轻的心灵而言,这就是一道照进内心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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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 李一桐、杨旭文版《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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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刚刚与深圳的朋友一同下了单,购买英文版《射雕英雄传》,我俩曾兴奋地讨论“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要如何翻译。书还未寄到,知道先生已故,一下子都沉默了。
老先生高寿,桑榆暮景,总有告别的一日,只是我们都刻意不去想而已。
潜意识里好像觉得,只要他在,这个神奇的武侠世界就还会延续下去。只要听得他的新闻,或在哪个媒体平台上看到他的身影,就忽然感觉到书中的人物活了过来。
就像2010年,知道金庸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时年86岁。当时我的脑海里真的浮现出黄药师的身影,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无一不晓,无一不精,造诣非凡,已臻化境,令人折服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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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版《射雕英雄传》 苗侨伟饰演黄药师
金庸视其作品如成长中的孩子,他曾用三年的时间重新修订自己的小说,要把自己的作品真正当文学作品流传下去。于是我们得以在修订版的小说中看到,韦小宝不再坐享七个老婆,王语嫣没有和段誉在一起,黄蓉与郭靖的年龄差不再前后矛盾。
然后,一切就此定格。
复旦大学中文系严锋教授说得极好:
金庸先生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
恕我直言,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作家了。
金庸不是翘课关在宿舍里日更1万能练成的。
你能写得出萧峰的豪情,段誉的憨萌,令狐冲的苦逼,程灵素的深情,黄蓉的精灵,韦小宝的无赖?
你写得出凌波微步的潇洒,六脉神剑的气势,天山折梅手的精妙?
这些不是百度一下就能得到的,需要文化,文化!
这文化需要你出身海宁书香门第,经过现代大学教育,在中国最多难但也是最有追求的年代,从内地辗转香港,见过人世的真相,体验过最无望的爱情,经过记者写作生涯的职业训练。
以上种种传统与现代缺一不可的外在条件,再加上天生禀赋,在香港这个承接古今、贯通中西的大熔炉中反复锤炼,方能练成绝世神功。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在今后的日子里,每一次拿起其中一本,再次被不可抗拒的阅读快感抓住,再次感受漂亮纯粹堪称优美散文的汉语言文字时,我们都一定会想念。
这种想念必将是绵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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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3年 黄日华、翁美玲版《射雕英雄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