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
文/南塘路
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西西弗斯“砰”,猛地一拍桌子,继而瘫倒在座椅上,“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独自喃喃,胡茬盘踞在嘴唇上下,双目正飞速流逝着光彩。
毕业三年,有两年半是在找工作。当初远走他乡,上了一个不算太差的大学,毕业后选择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发展,却处处碰壁。那个风流潇洒,才气一身的胖子说,除了眼前的苟且,生活还应该有诗和远方。而他,在远方苟且,连生活都难以应付,还谈什么诗。
前两周刚找到现在的工作,花光了父母上个月寄来的生活费,再加上好说歹说向舍友借来的几百,凑了两条烟的钱,在面试时人事主管上厕所间隙,悄悄递了过去。“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嘛,哎,你这小伙子……”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一副心满意足的嘴脸。毫不惊喜地成功被录取,和另外两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应聘者一同得到这次实习的机会。他甚至不由有些骄傲,名牌大学怎么了,不还是和他一样吗,甚至有些想哼两句。回去后,略作思忖,下了很大的决心,在泡面里多放了两个鸡蛋,庆祝自己成功被录取,生活再潦倒,也得有些情趣嘛,他这样安慰自己。
部门主管喜欢让人做企划案,一篇企划往往要被退回重做好几十遍,而陈酬现在面前的这份已经是第二十三次被退回,想起主管不耐烦的神色,轻蔑的语气,“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公司这么大,养着上百人,但也不能白养一个!”然后转身又是另一幅嘴脸,骚扰着办公室里新来的女员工。早个两年,他会毫不犹豫上去给他一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然他早已不是那个他,他只是默默收好文件,“好的主管,我会尽快把他重做好。”无人搭理,他知道,他需要这份工作,他知道,他不再是那个满腔热血的青年。
陈酬开始有些讨厌他的名字,酬,天道酬勤,他似乎注定是要靠着努力和勤奋才能有些成就,没有过人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天赋才华,只有勤奋才能生存,哦不,还要再加上一些圆滑,为了更好地生存。
曾经年少轻狂,热血和爱做梦。鲜衣怒马,饮马江湖,快意恩仇侠骨柔情;结庐深山,东篱采菊把酒话桑麻归园田居梦;背上背囊,绿皮火车,边走边写,边写边停环游世界梦。都爱做梦,不知何为不切实际。初生牛犊,志酬满怀,一次次去撞南墙。
而终于,他们累了,甘愿妥协,甘愿去过平庸的日子。没有了轰轰烈烈,多了些平淡,多了人情世故,柴米油盐。当再做起年少时的梦,醒来会发现趴在键盘上,或是醉倒在路边的烧烤摊。遇见故人,三两酒下肚,大口嚼着烫口的羊肉,含糊不清地说着过往如今,却鲜有谈及梦想,酒杯碰撞,都是梦破碎的声音。看啊,那些个曾就挥斥方遒的意气青年,如今却变成了了不起的谈判家,为菜市上的几块几毛钱争吵不休,来回奔波去各大求职场,困于生活琐碎。
当年校园里随处可见高谈阔论的少年,谈着梦想,目光虔诚,对每一轻易从嘴边说出的梦想视若珍宝。那时青春年少,以梦为马,那时以为自己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梦想太奢侈,太荒诞,至少是在如今这个世界。他们终究不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无所畏惧的意气青年,他们或许还保留着梦想,却已变成难以启齿,他们不再做梦,小心地将其封存在内心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他们选择了平庸,去做平庸的大多数。
记得武侠小说总爱说,入世要比出世难,其实不然。若没有衣食无忧的财力或是放下一切的大魄力、大勇气,一个人很难做到出世,而入世则不同,生下来,活下去,生活其实很简单,苟且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要向生活妥协,不再抱着珍守的梦想,生活总不会太差。
要知道,梦想与现实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少数人跨过了这道鸿沟,很多人跌落在深渊,更多人选择留在现实。平庸没什么不好,和光同尘,融入这世界,这世界需要推动其运转的小人物,微如芥子的小人物。
生活家很了不起,尽管我们需要梦想家。那个绑着烟花就想飞的万户,那个想着消除种族歧视的曼德拉,向着风车冲刺的堂吉诃德,这世界有很多了不起的梦想家,他们只重复着一件事,如堂吉诃德那般,提枪,上马,冲锋。
陈酬失去光彩的双目中有一闪星亮起,对,梦想,他努力检索着自己大脑,犹如一台精密的计算机,但很快,他放弃了,他不再检索,从递上那两条烟起,不,应该还要更早些,连他都忘了何时向生活妥协,而实际上谁都没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若是社会需要圆的,就将自己变成一个圆润的圆,若是社会需要方的,他将棱角锋锐,没有他想要什么,他只做生活所需要的。是了不起的梦想家,时代大流的逆行者,亦是先行者,或是步履蹒跚,或是衣衫褴褛,却满面容光,那不是任何一种食物带来的饱腹感,那是精神上的无上满足,何妨吟啸且徐行,互相搀扶,不言放弃。
商鞅用生命达成了自己的理想,堂吉诃德押上了自己的孤独,仍然在路上,以梦为马,孤独的堂吉诃德一直在走,孤独的梦想家们还要孤独地走下去。
陈酬就犹如圆瓶中的一颗小球,四处碰壁,却无法停下,像是西西弗斯那般永无止境,在生活中碰壁。他早知道,他不再是意气青年,它如同垂垂老矣的佝偻老人,生活压迫让他近于窒息,却没有普罗米修斯为他盗来火种,点燃他残存的梦想。一腔热血尚可燃烧,即使没有梦,也不能轻易屈服,及时明知道徒劳却还要坚持,仍旧像是西西弗斯那样。
陈酬起身接了杯水,一饮而尽,像是在致敬逝去的青春,逝去的梦想,以及更加坦然面对的未来,他回到电脑前,第二十四次重做他的策划案。
生活是荒诞的,但只有这荒诞才能证明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