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包养的爱情
文/菜七
~01~
铺天盖地的余晖,斜斜淌过深碧的松林,被图书馆的玻璃阻挡,光悄悄地沁窗而过,空旷的馆内盈满朦胧。
傅杉想起那天,总觉得图书馆里仿佛横卧着涂微整个过去的灵魂。弥漫着自己的哀伤。
~02~
涂微蜷缩在图书馆一隅,手中捧着一本闭合的书,淡金色在周遭静谧流泻,涌往角落的幽暗,却被坐着的身体遮挡。
傅杉端坐在涂微对面,想说点什么,思维张牙舞爪,却像落水时,难于抓住的一根稻草般空白,他只好指尖交握,捏碎凌乱的思绪,最终一言不发。
他用力抿嘴,眼里燃起拘谨的笑意,屁股被笔挺的坐姿和硬木板折磨得生疼。这些让傅杉低声叹息。
他们之间,隔着朦胧的微光、隔着一张木桌、也隔着各自路过的万水千山。或者应该说,只是隔着涂微所历的迢迢山水。读研一的男生,虽说做着各种兼职,可在涂微面前,也只得肃穆地挺着单薄的身体,强作精神的厚实。
~03~
涂微合上眼,紧紧关起眼里飘起的朦胧,也挡住了傅杉小心翼翼的窥视。
傅杉注视着犹如镶嵌在时光画面的涂微,恍惚间,仿佛看见一根掠往过去的线。
“千帆过尽,往来交织,散聚总有因缘。总在不经意间,失手将整段的过去敲碎,或遗弃后淡忘,或越回避、越会陡然从脑海浮现。”
她语气平淡,背诵似的说完,睁眼凝视傅杉,“这是你写的吧?”
图书馆恍若幽深的海,她低低的音调从海底传来,在傅杉耳内跌宕。她的话语和眼神划破彼此的沉默后,傅杉觉得她真切了些,也离他和此刻近了些。
~04~
傅杉抬眼看她,她望着窗外。空气沉闷起来,傅杉缺氧似的扇动着鼻翼。
“算是发在朋友圈的矫情呀!”傅杉打量着她白皙的侧脸和眼角的几弯细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回答脱口而出。
她扭头瞥一眼傅杉,紧贴耳垂的珍珠挑起微光。傅杉一怔,没来由地在脑海里浮现约翰内斯·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在傅杉眼里,尽管她已三十出头,容貌和气质却协调得如同杰出画作的色彩过渡。
不过,傅杉觉得他们的聊天过渡极不自然,甚至太拙劣,涂微并不在意自己的答案。
循她的视线斜望窗外,夕照铄金,图书馆外的天空与那片松林,都显得幽玄、厚重而遥远,回头,面前的她似乎沉浸于某处遥远的世界,傅杉只是一个静等召唤的忠实仆役。
一种隔阂和焦虑在傅杉心里升起焰火,最终被漠视的感觉升腾成眼里亮起的尖锐,视线盯向她坐的方向,只是几秒的片刻,他像往常一样,眼神在所谓男人的宽容里柔和。
傅杉觉得在与自己情绪的战争里又赢了一次。心里的抽搐不过是胜利的代价。他觉得哪怕是对坐的她也不一定能做到随时与自己和解。
傅杉心中欣喜,理所应当地穿上了看不见的铠甲,在嘴角牵出一线笑意,还来不及荡漾开,就被涂微仿佛回应他感受的话凝固了。
~05~
“你不知道我知道你的忧伤和你的一切困顿,你不知道我做不了什么而无能为力到不敢说太多爱太多关心,你不知道我不敢说感同身受,你不知道我只能默默承受默默陪伴或者独自生气。因为我做不了什么,因为只有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的苦楚,因为说什么容易做什么不简单,因为一切都在我心里。而明了与陪伴是最好的慈悲,慈悲却常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她说。
傅杉很想问,“涂微,咱们就不能说点人话么?”
舔舔干涩的唇,却变成了,“老师,我不太明白?”
“这是过去一个朋友说的,”涂微认真地说,“别叫老师,可以叫我涂微吧!”
傅杉被她的认真感染,心里绽开花朵,一边点着头,一边回应出一幅认真的笑容。
“你写的,虽然算不上好......”涂微似乎不费劲地回忆着,她说“意境类似。还有,你笑起来的样子,你们很像。这笑,让我想起云南,风中轻摇的白色山茶花。”
傅杉恰巧去过云南,却不曾见过涂微说的山茶花。但他知道花绽放的模样,于是他按想象的白色山茶,对涂微绽放出苍白夸张的笑。
~06~
“老师,哦,涂微老师。”傅杉问,“记忆这么清晰,一定很好看的花吧?”
“想听故事么?”涂微幽幽的声音带着一闪而没的颤抖。
生硬衔接的话在傅杉探究的心里自动忽略,他僵硬地笑着说,“嗯,想知道。”
傅杉凝视涂微,她的眼帘微合。傅杉暗想,她一定是在回忆非常珍视的记忆,多年前的那个他。而猝不及防的记忆让她也慌乱。随之记起的,一定有她自己的一段青葱韶华。有她自己的画面会不会令她熟悉而心安?
涂微不知道傅杉的担心,却从傅杉脸上读出一丝不耐烦。她挪动身体抱膝侧坐,安慰地说,
“很简单的。真的很短。”
傅杉被涂微的解释戳中软肋,他体贴地想,记忆深处,怕碰碎似的想起来都不容易,还要小心翼翼地拼凑。怎么能简单?
“再短的深刻,有时也需要一生来遗忘或者回忆吧。”
~07~
“我们出去,在树林走走?”仿佛在树林里说话的轻快已经提前到来,涂微轻松地笑着站起,胳膊下夹着那本书,转身朝门口而去。
傅杉想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明媚的笑,可是太迟,他的目光比任何想法要快,视线已经紧贴涂微眼角好看的细纹,并随之跳跃。
涂微走出好几步了。他才慢慢起身,双眼和脚步追逐着涂微保养得宜的背影向外走。
十月初的校园因为放假而空旷,松林寂静得略显冷冽。迫切想听故事的心和涂微飘起的裙摆,在前方牵引着傅杉的急切。傅杉紧走几步撵上。
“空气真好啊!”傅杉不想再陷入一味接受的困境,他抽动着鼻子说。
“他是我读博士时的导师。”涂微甫一开口,傅杉脚步稍顿,燃起生硬的笑,听涂微平缓地说着。
他是一位有才华且体贴的男人。带着好些学生、常常负责几个项目、还参与教学、科研和一些行政事务;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每一个学生的生日、深夜也会单独和学生探讨论文。
涂微环起胳膊,怕冷似的将书抱在胸前。金色夕阳斑驳地打在她的脸上,勾勒出她眼角剔透的纹路,然后寂寥地滑过我们肩头,覆在地面星星的落叶上。
~08~
傅杉说,“那他一定是一位非常有条理的人,事情都会提前安排规划,很有自己的边界,也体贴地不去越别人的边界吧。总能把握好分寸?”
涂微叹口气,赞许地扫一眼傅杉。
微微点头说,是啊,他很有耐心,总是循循善诱,巧妙地引导学生接受他的想法。总让人感觉舒适。
涂微接着说,或许因为他带的学生都是女生吧,他才越来越细致体贴的。
“后来呢?”
“我发现,慢慢喜欢他了。”涂微马上更正,“不对,是爱上他了!
我们开始约会,在他出差途中、我放假时,在不同的酒店和景点。他不像追我的男同学,他们急燥纠缠、各种窒息的控制;他从来不追问过去,也不打探眼下的私事;他只有厚重的关心,从不打扰我独自的空间。
涂微又叹了口,仿佛舒服地想念他。她透亮的肌肤泛起红晕,仰头眺望远处说,“怎么说呢,他就像年月沧桑的一座古城,坚实安定。”
~09~
傅杉想,或许人人都喜欢没有负担的感情吧,何况女生原本就比男生早熟。像涂微这样的人,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感情,那些稚嫩的男生怎么能打动她。
傅杉晃动着身体,似乎碰触到涂微的感伤,忙回头,朝她笑着说,“为什么分开了?”
涂微怔怔地,“笑起来真像白色的山茶花啊!”她自失地一笑,“他有家庭啊。”
她接着说,“有家庭和孩子我早知道,并不为这个。他很爱我,我也爱着他、很享受他的爱。我从来没有想要插入到他的生活和家庭。”
“那是为什么?”傅杉有些疑惑。
涂微没有回答,她自顾地用坦然的语气说,
“我们在一起约会后,我会提醒他回家,毕竟他有家庭;他约我,总会提前预约,不影响我自己的安排和社交。虽然,偶尔他也想知道我有没有交男朋友,能不能迁就他一些,但他不会去勉强,情绪也调整得好。”
“挺好的啊,那到底.....”傅杉更好奇了。
“他太累了。我隐隐约约感觉他和其他几个女生也很亲密......”
“那就因为这个原因么?”傅杉急切地问。“是.....”
“不是!”涂微不满地打断傅杉的急躁问话,说,“我和他的感情,只是我们俩在一起相守时,彼此轻松相爱,不纠缠不要求,而且我们总能让对方感觉被爱。所以,他的家庭、和其他女生的事情与我无关。我爱他就够了!”
~10~
林间荡起几乎觉察不到的微风,几根病枝的枯叶在头顶飒飒轻响。间夹着暗黄的绿波浅薄地起伏着,拂过两人面颊,奔向他们身后与松林交融的天际。
傅杉吸取教训,本想忍住静听下去。凉风拂面,使他的思维流畅了些,忍不住说道,
“难道就不应该想到两全其美,”傅杉斟酌着说,“堂堂正正一直在一起,不好么?”
涂微的肩膀微微耸起,她刻意放松地说,“我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不想拆散他的家庭,打乱他的生活。”
她抱紧胸口的书,接着说,“每次约会完送他走,看着他的背影,每走远一步,我心里的轻松感会增加一些;相应地,寂寞感又随之增加一些。”
“相处久了,在一起时觉得被束缚,所以才在分开时感觉轻松,分开后因为独处的寂寞而心里抑悒。”傅杉说,“难免的吧?”
~11~
这回傅杉没有指望涂微回应,果然她向傅杉说道,我们分开是因为在相处一年多以后的“包养”!
“包养?”傅杉问,“他要包养你?”
其实傅杉听她讲下来,并不觉得这个原因很奇怪,他奇怪的是:“包养”应该有利于稳定两人的这种短暂关系,怎么反而嘎然而止。
他困惑地挠头、眨眼。看涂微。
涂微忽然面色凄惶,低声道:“他说,怕我以后太辛苦,每个月给我一笔钱。”她思索着说,“每个月五千。”
“嗯,还不错。前些年不算少。”傅杉想起在农村背着太阳上山下山的父亲,一年风雨艰辛,刨去开支,在没有病痛灾难时,能净剩不到两万已是万幸。
“是不少,可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涂微强调,“他是真的想对我好!”
“可是你拒绝了他的好意和你的爱情!”傅杉回音壁般惋惜地说。
涂微告诉傅杉,我觉得和他的爱是干净纯粹的,他每个月给我钱,我们之间就掺了杂质,变味儿了。就真成了“包养”。他坚持,我拒绝。后来他再不轻易提起。
涂微说,你猜我做了什么。傅杉问,做了什么?
涂微狡黠地一笑,几步走向树下的一张木椅坐下,又轻拍身边,示意傅杉过去坐,她说,“他不知道我是富二代,并不缺钱。”她忽然神色黯然,伤感地补充,“我所求的只是彼此的爱,如果夹七夹八,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男女有什么分别呢!”
最后一次见面时,虽有些隔阂,也不如往日轻松,我们却并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直到他迷糊地再次提出那个想法,我和他说,虽然你有钱,但是,我想一个月出八千“包养”你,你敢不敢同意。
其实我尤其困惑: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了解我,变得没有界限和沉稳。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再没有往来。
“涂微老师,你真心舍得?”傅杉问完,又戏谑地说,“要是我,说不定就同意了,既有爱,又是对方再三要给自己钱。”
涂微不看傅杉,也没接着说什么。她将头偏向傅杉,仿佛聆听着风声,又像捕捉着散在空气中的絮语余音。她眼角皱纹和耳边的珍珠耳环辉映,让傅杉有些眩晕。
傅杉挣脱束缚似的提起手臂,软绵绵地搭在涂微和他的木椅靠背上。张了张嘴,转头向涂微说,“涂微老师!”
“嗯。”涂微侧倾的头抬起来,凝视着傅杉的眼睛。
傅杉深吸一口气,嗫嚅道,“要是,要是除了最后的拒绝和反包养,我能遇见你遭遇的那些爱与钱就好了……”
几缕零星的光,透过林隙,耀得涂微的脸绯红,她与傅杉对视良久,静静拢闭眼帘,认真地说,“亲我吧,小傅。”
傅杉大脑里“嗡”地一响,差点空白一片,他下意识地紧咬舌尖,揽住涂微说,涂微,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仿佛真切目睹了涂微经历的无限江山。也看见一直抱在涂微胸前的书无声滑落,微风吹动书页,书里竟是不着一字,页页空白。
铺天盖地的余晖,斜斜卷过头顶和身畔的松林,终于变得黯淡,在肃穆的图书馆窗前渐渐隐没金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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