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

西林

一

西林是谁，村中一个老人。

他有一个老婆，名声在外。

当然西林和她一样也是极其出名。西林出名是因为她老婆的缘故。她老婆出名则是自身的缘故。

西林年过半百，她老婆也即将年过半百。两个人闹出来的事情，无法给出评判。

西林很瘦，不高，黝黑黝黑的，背稍驼。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地里埋头劳动。虽然有一个儿子，但儿子住在村的东头，他则住在村子的西头。两人距离太远，于是在心灵上，产生了更远的距离。所以，当西林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他的儿子都能躲得远远的，从来不去过问。

西林爱劳动，所以他经常不在家中，田间地头则是他常呆之处。这样家里就空了出来。这样他老婆也就没有劳动可以劳动了。于是，顺理成章，他老婆也就经常呆在家了。

如果一直叫他老婆，肯定是不顺口的。我们不妨换成大家经常对她的称呼，灵芝。

灵芝这个名字，初次听到，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的感觉。你会想象，那是一个美丽的，灵巧的女人。按照年轻时来说，她的确是。不过，现在说来，早已经相去甚远，后日黄花。但，灵芝可未必这么想。

二

西林在地头的杨树下吹风，刚刚吃过的生洋葱，在自己的胃里产生烧灼感。但今天的馒头却格外香甜，因为现在太阳才刚到自己的头上，而田里的小草，已经被薅了大半。大概是心满意足，所以睡意朦胧了他。

他背靠着一颗环臂的杨树，吹着小风，在半睡半醒中徘徊。时而，落叶落下，擦着他的前额，坠落在他的军绿色外套上。尘土吹起，洒在他的身上，头发上。而他毫无察觉。此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将他从梦中惊醒。

西林从梦中朦朦胧胧地听到粗厚的嗓音，他睁眼看到从北边的土路上，一人一瘸一拐的跑来。等到走近才发现，是对门的瘸子。

你怎么来了？西林感到吃惊地问道。

你还睡觉呢！出大事了！瘸子喘着粗气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垂流。

到底什么事？西林着急地问。

灵芝她……嗨！

难道又……西林忽然止住了。他拿起一旁的烟袋放到嘴里，但立刻发现烟袋没火，又气急败坏地扔到一边，正好砸中了瘸子坠着的瘸腿。

瘸子很不满意，大喊，＂你看，砸我有什么用！说完，瘸子也顺势靠着杨树，半躺在他的旁边。

西林一言不发，他清楚瘸子要说的事情。他看着南边的一个坟头出神。

三

西林回到家里，家里如同预料的一般，空无一人。灶屋里冷冷清清，没有生火做饭的痕迹。他先点上烟袋，深吸一口，但没有立刻把烟从嘴里吐出，而是用舌头在嘴中感受烟雾的味道。

然后他摊开身体，在一堆干柴中躺下，闭上眼睛。忽然，一滴泪从眼中滑落。不知不觉，他有些疲惫，然后，他睡着了。

梦中，他和灵芝在一片开阔的场上说笑，灵芝很年轻，头发又黑又粗，一根一根，清晰可辨。她坐在自己的面前，不时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此时，从南边的坟头那边走来一个壮汉，那壮汉虽然五大三粗，但眉目之间有几分清秀。

西林扭头看灵芝时，灵芝已经起身向那壮汉奔去。西林大喊，灵芝头也不回，只是留下一个背影。通过背影，西林也能感到，她定笑着的。

灵芝和壮汉转眼消失在南边的坟头了。西林忽然意识到这事情玄乎，从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只有蛐蛐们在疯狂地歌唱。

四

灵芝嫁给西林时，就觉得西林矮小，丑陋。她经常拿他和其它男人比较。不吵架也好，一吵架，灵芝就定会拿出这事来说，自己下嫁给西林是委屈的。

灵芝和西林婚后，总共走过三家，也只走过三家，也或许只是两家。

第一家，是村头的干部。不过村干部称那是灵芝主动去找他借面，勾引他在先。当西林醋意大发，冲入他家时，他吓得翻墙逃走了。

西林用抓沟把门破开，把灵芝拉回了家。给她手上带铁锁链，栓到院子的石榴树上。脚上戴上铁链，让她在院子里随意走动。

灵芝的手腕和脚脖处肿胀瘀血。她谎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反复求爷爷告奶奶，西林放松警惕，放开了她。

第二天凌晨，村里一阵狗叫惊醒了西林，他旁边的灵芝再次不见了。

灵芝走的第二家，是邻村的朱寨。男方是一个中学教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又如何在不到一夜的时间里走到一起的。但那男的有几分智慧，当西林去找时，他坚决称自家没人。西林带了一帮人，顺着门口的一颗槐树，进入了教员的家。教员大声叫嚷，说是侵犯民宅，要被抓去拘留的，即使搜也搜不出来。

西林没有心机，那几个乡邻和他一样，胡乱的搜索一般，没有任何灵芝的痕迹。西林一怒之下，直奔着教员的灶屋而去，他一跃上了锅台，把锅盖推掉在地，腿分别踩在锅边，解开腰带，半蹲着，把大便拉了进去。教员也发怒，跑过去要把一盆滚水洒在西林身上。西林大叫一声，几个乡邻把教员按到在地，对着教员猛揍一顿。教员在失去两颗牙齿之后，服帖地坐在泥土地上。

他再也无法狡辩。

就在他被揍的时候，灵芝从地下的红薯窖中爬了出来。她快要窒息了。

她被西林五花大绑，抬回去了。

西林

五

西林原是喜欢到公共的地方去吃饭的。当然他现在也会去。不过在人们和他说话的方式和看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嘲弄后，他便很少再去了。

人们总是问他一句话，灵芝在家不？他总是回一句，＂在，好着呢！＂然后就转身离开，心疲惫不堪。背后的人们便在他走开后，你一嘴，我一舌地说个灵芝长，灵芝短。

＂灵芝这么漂亮，哪是个过日子的样！＂

＂我看这也是西林有错再先，不该第一次栓她。＂

＂俩人矛盾不怪一个人，我看俩人都有问题。＂

大家说的越兴奋，西林就走的越快。

六

灵芝被绑回来后，再一次被锁链锁住，这次不仅仅是栓住这么简单，她的背部狠狠地被鞭子抽了几十下，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灵芝被绑了10天后，西林大概怒气褪去，为她松绑，此时，石榴树旁已经屎尿成堆，蚊虫纷飞。灵芝那披头散发下的眼神已经不再那么有神，当她看西林时，眼中透漏着一种微光，这微光不知是什么意思，仿佛还多了一丝温柔，温柔中又有了坚定。她总是紧紧抿住双唇，不再有更多的话语。或许，她在默默考虑死亡的事情了。

西林仿佛意识到了这点，心里虽然仍有恨意，但不再敢轻举妄动。他们的生活在一段时间内，仿佛又步入了正轨。西林每天下地干活，灵芝在家打理家务。人们的讨论也逐渐平息了。

七

一日，西林下地回家，他看到灵芝已经把饭做好，心中欢喜，坐下与她共进晚餐。

这一日，饭很简单，煮玉米，玉米稀饭，凉拌茄子，馒头。西林干了一天农活，口干舌燥，端了一碗玉米稀饭仰脖喝下。然后拿起馒头猛吞一口，却发觉吞咽时有些许疼痛，但并未在意，谁知，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从这天开始的一个月后，西林再也无法下咽馒头，就连煮的玉米也无法进食，他变得更加消瘦了，也显得更加黑了，他的背部高高隆起，看起来一天一个样，一天老似一天。

灵芝可不在乎。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八

灵芝独自一人在家，随着伤疤的痊愈，她放弃了死的计划，又暗中谋划离家出走。

那天，她为西林做好了饭菜，那是最后的晚餐。但，天公不作美，原先计划半夜赶往柳寨的想法，被暴雨阻止了。接下来，暴雨连续下了一个月。灵芝实在不愿再等，就在一个暴雨的夜晚，疯狂地逃掉了，她逃跑的时候没有拿衣服，没有拿雨具。她只知道，逃跑是她自己最不会后悔的选择。

她跑到半路，在一个寺庙门前避雨，庙门敞开，里面有一尊佛像。借着闪电，她能够看清佛像的轮廓，那佛像凶神恶煞，怒目瞪试着前方的一片农田，同时露出两颗洁白的獠牙。再一次闪电，她仿佛注意到，佛像手中掂着一个什么。好奇心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勇气，借着时断时续的闪电，她最终于看清楚了一切，佛像手中掂的是一撮头发，发下坠着一个人头，她吓的急忙朝佛像的脸看去，这时，她才发现那佛像的舌头垂出嘴外足有10公分之长。她想都没想，拔腿跑开了。

大雨依然在下着，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灵芝跑过一片片农田，每一次惊雷闪电，都是对她的鞭策和鼓舞。她的脚步像雨一样，没有停止。

西林的睡眠也像雨一样，没有停止。

九

第二天，依然下雨。此时的西林睁开了瘦弱的眼睛，血丝布满了他白色的眼球，他发现，灵芝不见了。

也许她出去串门了，等等看吧。给他一千个胆子，她不敢再跑了，若是那样，她就是找死了。

西林心里产生了类似的想法。

但，他的想法错了。到了中午，灵芝也不见回来，西林忽然慌了。

他首先跑到对门瘸子家，没有。他又接连跑了五家他认为最有可能是灵芝去的地方，最终他确定一个事实，灵芝的确想死了。

西林回到家后，再次躺倒在柴堆之中，他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显得更加疲劳了。

他在想，还要不要继续去找灵芝。

＂灵芝，操你妈的！＂他大喊。

但，他意识到他的喉咙哑了。他的喉咙一辈子都没有哑过，大概是进了凉气，气哑的。他想。

不过，还是要找她的，毕竟他是自己的人。

他找了一些乡邻，说明情况，大家都很乐意帮忙。每一个人都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发誓不找到灵芝，誓不罢休。西林没有给他们钱，他们却动力十足。

人们总是在别人的困难前，表现出自己最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最善良可亲的一面。

十

灵芝沿着河一直跑。她迷路了，天虽然亮了，但没有一个人。

她不知道该去找谁，不过柳寨之前就听说，是一个好地方。无论怎样，先跑了再说，能不能遇到好心人那是后话。灵芝跑着，她的心忽然被快乐打通了，她感到快乐。

这条小河，小河两旁泛黄的垂柳，小河的水流，水流上面的落叶，就连自己一个一个的脚印，看起来也有了几分可爱。她高兴的大喊起来，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流进她的嘴里，她觉得，真甜。

她跪下来，再躺下来，面朝天。

十一

还是去看看吧，你的喉咙听起来哑的厉害，并且你最近的脸色和身体看着都不好，吞咽食物也出现了困难，难道不是一种病症吗？

西林在去找灵芝的路上，忽然产生了这种想法。他把这种想法说给同行的人，同行的乡邻个个都赞同，这件事情仿佛是一盘茶点，让乡邻们又再次点燃了激情。

他们带着西林来到了县城的医院，西林仿佛是一个等待被审判的人。

医院让西林去市医院。西林独自一人去了。

他寻找灵芝的计划暂时中断了。

西林被查出罹患食道癌。他知道后，当场吐了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醒来时，他的儿子来了。脸上带着伤疤。

＂你来了？＂西林问。

＂嗯！来了。你这，医生咋说？＂

＂受凉了，很快就好。你脸上咋回事？＂

＂没事。＂他不敢说那是被乡邻们揍得。

医生走进来，打断他们的对话，＂你是病人家属吗？＂

＂是的。＂

＂请你出来一下。＂

当西林的儿子听到食道癌时，腿都软了。他知道自己负担不起。此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治疗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让他多吃点好的，但西林却吃不了什么了。

他走进来，端了一杯水，准备自己喝，西林看到，拖着僵硬的身子坐起来。伸着颤抖的手去要水，水一喝下，当即就吐了出来。

十二

当人们发现灵芝时，她躺在田地中间带着微笑，脸色被雨水冲的煞白。被掀开的衣服下，排列着一道道伤疤。有的又在流血了。

十三

西林的棺材做好了，他带着一条长长的伤口，跳进棺材，试了一下，刚刚好。他想，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找灵芝了。

棺材是个好地方。棺材真是个好地方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