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回忆

为了验证人们的记忆到底有多不靠谱，我在和老朋友们见面聊天的时候，当回忆曾经大家一起做过的一些事情时，会故意添加一些我现场编造出来的细节，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戏剧性，当然，整件事的大主干不变。另外，我添加的这些细节每一次谈话都会变，但是每次我只改变一点点。当讲故事时，我认真地观察着在座每一个人的反应，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有人指出我的错误，我就马上回答“哎呀，不好意思，我记不清楚了，你确定是那样的吗”，但是，从来没有人纠正我的细节错误——一次也没有，甚至还有好几次，朋友们在我讲完那个除了事情结果其余几乎全是谎言的故事之后，补充添加了她们在这件事情中做了什么以及想了什么，这些补充完全符合我编造出来的细节！她们的大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大家总是聊得很愉快，我当时只是觉得大概我们人类就是这么健忘，有人说什么其他人就只会“啊对对对”地附和，其他的也没多想。这种实验我也就做过几次，觉得不好玩就没继续了。

最近我回到了乡下，见到了小时候在一起玩的表兄弟们。其中一位表弟告诉我，他妈妈在他小时候给他买了一个极其昂贵的玩具，咱俩还一起玩过，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件事，只好嗯嗯啊啊地敷衍了过去。第二天，他又说，他小时候曾经去省会城市吃过大餐，但是据我所知，他直到高中也没有出过县城。表弟的表现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一起长大，互相非常熟悉，他对我撒谎极其容易被我识破，更何况，他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的事情，家里也根本没人在乎，此举莫不是来消遣我！表弟的举动让我困惑了好久，直到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修改故事细节的事情。那么，他现在这么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和我以前一样，编造不存在的往事来消遣我，另一种就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力量的影响，他真的相信自己做过这些事情，并且开心地和我分享回忆。我又观察了几天，并且尽可能自然地提了几次他童年的玩具和大餐，表弟非常兴奋，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当时的情景，尤其是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玩玩具的时候，由于太过废寝忘食，他妈妈还把玩具藏起来了呢。我没从他的讲述中找出什么破绽，甚至几乎被他说服了，童年里或许真的发生过这些事情。我只好去找到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小姨妈——问清楚这件事，“啊，我啥时候给他买过玩具啊……我不记得这些事情。你小时候玩具多，应该是你拿来和弟弟分享的吧。”“吃啥大餐啊，饭都吃不饱还吃大餐！”，姨妈艰难地回忆着，但是口气也是很不确定的样子。事情到这里似乎可以水落石出了，买玩具和吃大餐都是表弟臆想出来的，不管是为了虚荣还是别的什么，他撒谎了。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在第一段中提到过，我在讲假故事的时候朋友们附和了我，这里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为了友谊长存，她们发现了不对劲的细节，但是决定不揭穿我，第二种是，她们也记不清细节，听完故事之后，选择相信我讲述的这个版本。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性的话，那可就有的聊了。显然，在我们过去的人生中，我们不记得的和记不清的事情远远多于我们能清晰回忆起来的事情（这个清晰回忆是相对的，不是指像摄像头拍摄的那么清晰），这些不清晰明确的事情，没人问还好，如果有人问，并且有技巧性地对我的回忆加以引导，我几乎一定会上当的啊，甚至坚定不移地相信那些捏造的假象就是事实！把一段从未发生过的故事当做我的人生经历！我突然感到非常惊悚了，表弟不一定记错了，完全有可能是我和姨妈都记不清那些童年往事了，但是我在向姨妈咨询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手势和措辞都暗示了那些事情是假的，语气更是偏向于认为表弟撒谎了，姨妈受到了我的语气的影响，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些事情都没发生过。如何判断表弟是否真的记错了？实际上，我们这些旁观者的记忆也是不可靠的，当他坚定不移地确定这一切都发生过并且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其经过的时候，我们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其从来没有发生过呢？当一个人坚信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的时候，他说的话即使和事实不符，这种把自己也蒙骗了的行为也能算是撒谎吗？

我意识到我认知到的这个真的不能更真的世界不过是意识层面的一种假象，眼见为实环环相扣的终极事实并不存在，所有看似是终极真理的东西都脆弱如扑克牌搭起来的城堡，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所经历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梦，一种幻觉。只不过，此处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做梦，所有人随我一起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