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人情欠下了,还不掉,便装在心里,沉甸甸的,需说出来,写下来,告诉世人,我欠着某人个人情,未还。即便这样,人情仍是没还上,心里却像是受活了些许,仿佛在说,我欠某人的人情,大家来作证明,我认,旁人见你认账,也不好说什么了。
我觉着欠人个人情,可是,人不在世了,人情终是还不上,我还是要说出来,用文字记录了,造诉别人,我欠下的人情我认。
方言里,称呼的由来甚是奇怪,我小时候,自个的妈唤作妈,读出来二声,村子里比母亲年长的女人,唤作妈妈,因为男人有排行,女人随男人的排行来,男人为大,便是大妈妈,男人为二,便是二妈妈。
我要说的,是一位三妈妈,唤作三伯的男人与我同姓不同族,曾作邻居,后来,搬了新的住处,不如往日亲密,渐渐疏远。
在我的记忆里,三妈妈是个接生婆。
众人说,三妈妈是个赤脚医生,专治小儿头疼脑热,肠胃不适。
据说,在我出生之前的十来年间,村里女人生孩子这个事,三妈妈是必请的,早上落草的,晌午的,前半夜的,后半夜的,风天的,雨天的,打雷天的,下雪天的。
名声像是坚持出来的,旁人能认同你因为你坚持,学徒出师并不见得你学的火喉到了因为你坚持到了旁人认可你的时间。
我小时,体弱多病,也不害什么大病,时常晕厥,短暂休克,每每这时侯,请三妈妈来,行文烧火,念咒驱邪,折腾一番,立止。
我下学了,肚子绞痛,三妈妈来给我揉肚了,她的手掌粗糙,手指上带了顶针,在我肚皮上搓了又搓,因为疼痛,我不觉得她的手掌给我留下了多少印迹,只感觉到她的手掌在转圈,似乎转了上千转,她看我有所好转,又讲起我的“来历”来,那时候,大人们不便解释孩子是母亲生的,便瞎编故事,说孩子是在水窖里捞出来的,三妈妈说,大姐是她从水窖里捞上来的,二姐不是,二姐是用糜子面的馍馍换的,起初说时,二姐因为这事哇哇大哭,后来,二姐信以为真,认为自己是换来的,再说时,不哭也不闹。说到我,三妈妈说我最难捞,一捞捞了三天三夜,哪吒她娘怀哪吒怀了三年零六个月,你比哪吒还难。正说着,我屁股里出来一声巨响,味儿渐渐散出来,三妈妈提了鼻子,下炕,穿鞋,出门,朗声大笑,嘴里嘟囔,这娃娃屁真臭!她知道,我的肚子已然不痛了。
外出念书,一年见三妈妈的面极少了。
后来再见面,我去她的新家,三妈妈端坐在炕中央,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不知再看些什么,唤她,痴痴地笑,只是不应声,不认识人,三伯围着三妈妈打转,擦拭口水,捊头上零乱的数根银发,我呆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注视着三妈妈,不禁自问,我的三妈妈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不应该呀!上苍说好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说好的寿终正寝呢!我想把眼圈里打转的泪儿流出来,又怕人笑话,勿勿出了门,迎了风,风一下子眯了眼睛。
再见三妈妈时,人们说她被装进了一处坟冢,给我指了地方,给我说了地名。
每至清明节,上坟祭祖的时候,我总会从三妈妈的坟头经过,我的眼睛也总会在那里多呆上一会,我问三妈妈,你在天国还好吗?三妈妈说,还好。我说,三妈妈,我总觉得欠你点什么,不知道怎么还你。三妈妈说,一个人念一个人的好,就足够了。
是的,三妈妈走了,我心里一直念着她的好,不敢忘,也忘不掉。
在我的童年里,三妈妈是我的一味药,药入口是苦的,讨厌它,咒骂它。药不在了,寻不见了,在这个世上消失了,无影无踪,你想对她说句感谢的话,你说了,她听不到。
我说了,三妈妈听不到,我还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