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同学
他是我的一个同学。说是同学,其实感情不怎么深厚,甚至连同在一个班的时间都很短暂。我读初一上学期的时候,和他天天坐在同一个教室,但到了第二个学期,我就看见他的座位空荡荡的,课桌上干干净净,一本书都没有。我问其他的同学,而他们也只是平淡的近乎冷漠地说:“不读了!回家放牛了!”
当时,我在心里为他感到惋惜。我知道他家境不好(出身农村,父母没有什么正当工作,一直靠种田、放牛为生),而他自己也不怎么上进,从来不好好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垫底,我以前就有种预感,觉得他也许连初中都读不完,但他这么快就辍学了,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我觉得他的父母至少也会让他读完一个初中吧!毕竟这么小小的年纪,出去能做什么呢?但我也就是稍微替他难过了一小会而已,很快也就把他给淡忘掉了。
时光匆匆,像骏马一样奔腾,像江河一般流逝。终于,一个晴朗而炎热的又充满欢乐和激动的下午来到了,为这个漫长又难熬的学期划上了句号。我背着书包,迎着西边的太阳,兴高采烈地投入姗姗来迟的暑假的怀抱。我简直像一只断了弦的风筝,像飘一样轻盈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时而跑跑、时而跳跳,时而又会停下来,看一看那树林中的绿荫下清澈的水潭,欣赏欣赏鸟儿的歌喉…….那心情,别提多愉悦了,简直比吃了一斤蜜糖还要甜滋滋的。
突然,我听见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往道路右边一看,就看见了他。他正在放牛,坐在草地上,手上拿着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正抚摸着一只正在他面前低着头啃食着青草的小牛犊。他看见了我,立刻站起身,兴冲冲地朝我跑过来,仿佛看见了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亲切。
“怎样了?最近还好吗?”他热情地问候我说。
但其实对于他的这种寒暄,我是有点不高兴的,因为我有点瞧不起他。我觉得他连初中都没读完,以后肯定也没什么出息,又觉得自己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和这种人打交道简直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虽然那时的我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身份和地位,但也渴望着拥有它们,并希望在同龄人面前(尤其是不如自己的同龄人面前)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不想回答他,但觉得毕竟是同学,这么冷酷也不好,于是就勉为其难地装出一副笑脸说:“也就那样吧!一般般!”
他笑了,笑的很憨厚、很真诚,然后说:“你成绩这么好!以后肯定前途无量,不像我,只能出来放牛!”我嘴上安慰了他一句,并且说“哪里!哪里!一般般而已”但其实心里那朵由洋洋自得的情绪浇灌出来的花朵正恣意地盛开着。于是,我更有点瞧不起他了。“哼!真是没出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何必去高看他呢?”我想,对眼前这个人毫不怜悯,反而充满了厌恶和轻视。
他继续和我说话,想和我多聊一会,但我早已有点不耐烦了,想早点抽身离开,就很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嗯…….!我得早点回去了,要不然我爸妈会担心的。”
“好的!”他说,看起来似乎很理解我。“好的!那再见了!”
“嗯!再见!”我说……
这一声再见之后,真的再次见到他就已经是六七年之后了,那时我高中毕业(复读了一年),考上了一个二本院校。就在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我和两位小学同学(也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上网结束从网吧出来走到大街上,准备坐公交车回家。这时,一辆三轮车慢慢停在了我们面前,我看了看正回过头看我的司机,感到很惊讶。
“是你?”我说。
“真的是你!阿波!”司机回过头来惊喜地说,我看得清楚,这司机就是他,就是我那位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面的同学。他长大了,变成熟了,可脸上仍然是一副朝气蓬勃、机灵活跃的样子,与当年他放牛时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差不多。“高考结束了!考的怎样?”他很关心地问。
“一般般啦!只考了个二本!”我有点不好意思说。
“二本还一般般!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吧!叫我这种连初中都没读完的人渣怎么办?”他开玩笑说。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他的这番话让我心里又有了一种优越感,“是的!我确实没考上清华北大,但相比于社会上卖苦力的大多数青年来说,我还是很优秀的。”我这样想。
“要回家吗?来!快坐上来!我带你们回去!”他高兴地说,脸上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好!”于是,我们坐了上去,大概二十分钟之后,就到家了。我们下了三轮车去付钱,又顺便和他聊了几句。
“谢谢!”我向他道了一声谢,然后准备掏钱给他。“多少钱?”
“十块吧!这路程也不近了!”他说。
“便宜一点嘛!你们不是同学吗?同学之间要优惠一点吧?”和我一起的一位同学开始和他讲价还价,说。
“好吧!那就七块钱吧!今天能见到阿波,我也很高兴的!”他爽快地说。
发小很满意,我也很满意,就掏了七块钱给他。他看都没看,就接过了钱,说了声谢谢!就开着三轮车离开了…….
日后,我们的人生犹如两辆在时间轨道上疾驰着的的列车,互不相干的朝着各自的方向不断向前……暑假结束了,我去上了大学,他继续开着三轮车……又过了三年,那时我已经大三了,放寒假回家时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干着原来的活计,终日与他那辆简陋但勤劳地跑东跑西的三轮车相伴。这次,他的生意还是蛮好的,我刚下公交车,就看到有好几个人正准备坐他的车子。他回过头来,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正被一位小伙子搀扶着踩着踏板登车的老奶奶说:“慢点!慢点!要当心了!”说完了,他偶尔一抬头,看到了我。我也看见了他,瞬间,我的心痛了起来。他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仅苍老了好多,而且神情疲倦忧愁,再也不复当年的那种少年人所拥有的英姿勃勃的朝气。他的额头上多了好多皱纹,那是贫困的人生和艰难的生活在他灵魂上留下的无情的鞭痕,把它这些年过得怎样这个残酷的事实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面前。他看了看我,那双冷漠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就迅速地移开了,仿佛从来没有见到、甚至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一样。他又问了一遍自己的客户:“好了吗?”车里那位年轻的小伙子说:“好了!”他就毫不犹豫地回过了头,发动了三轮车…….
我看着渐行渐远的那辆老旧的破车,想到之前在小学同学的QQ群(那时微信还没兴起)里看到的一条消息—三轮车马上就要被全部取缔了。“他也难啊!”想到他的冷漠,我一开始还有点失望和生气,但转念一想到他眼下的处境和以往以及日后即将等待着他的艰辛,又情不自禁地同情起他来了。
“要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有一个优渥富足的家境,都能好好地读书,都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工作,那该多好呢?”我看着那辆已经开到很远的,就快要消失不见的三轮车,心里想。
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也不知道他过得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