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与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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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枝子紧紧的抓住地铁上的扶手，她的耳机被人群撞的滑落一只下来，她腾不出手去把那只掉下的耳机重新放在耳朵上，干脆就只挂一只耳机在耳朵上。
枝子觉得自己仿佛一直都是单声道的水母，在人群的波浪里，她的头发变成触须，身体是雪白色的伞面，自己一直在波浪中浮游。
地铁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木然的表情，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他们的瞳仁里闪闪烁烁。隧道里风声挤进地铁里，穿过枝子的耳朵。枝子放弃了四处看这个举动，她缓缓垂下眼帘，静静地听着单声道的频率。
十八年来，枝子对时间愈来愈敏感。时间对于她来讲从来都不是封闭的空间，在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片无限深蓝的海，时间以缓慢的速度流动，像是有整整一片水母游动，形状漂浮混乱间断自由，体内却永远闪耀着微弱的淡绿色和蓝紫色的光芒，就这样延续在海平面上，遗留在人群的波浪里，波澜不惊的生活了十八年。
枝子有些厌恶这样的生活状态，她自顾自的认为别人如果想要靠近自己，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的，可她又那么渴望与他人能有一丝触须触碰。哪怕一丝。
——水母怎么可能听歌呢？
枝子突然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地铁里轻轻咧开嘴笑了起来。
地铁里明明灭灭的灯光融化在奔驰而来的光速里，无数人的眼神注视转而在黑暗里消失不见。
2、
遇见那个男孩子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八次了，这个月已经过了二十一天，枝子抬头望了望地铁上的玻璃窗户，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姿势各异的站在车厢里，很像五仰八叉躺在沙滩上的海洋生物，各自仰息。
枝子想向后面侧头，想看看那个和她一起乘坐同样时间段同样车次的那个男孩，他们已经有了几次眼神交流，每次望向对方的时候，对方都戴着耳机，上车后总是会有短暂的目光交汇。
枝子发现他总爱穿白色颜色的衣服，有几次他就在枝子旁边的扶手，枝子抓住银色的扶柄，想克制自己身体不受地铁的晃动，她不想与车厢任何人因为地铁的加速或减速而发生肢体碰触。枝子望向旁边的扶柄，发现他的手骨节分明，像结实的触须，紧紧的攀扶着。
枝子回到现实，无奈车厢里的身体与身体交叠，枝子无法回过头，她只能看向玻璃窗，看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个男孩今天穿的是白色毛衣，她久久的望着玻璃窗倒映出那个白色的背影，周遭的人仿佛默了声息。
世界声音按下了暂停键，枝子就那样对着地铁玻璃窗出了神。
3、
“要一起听吗？”
枝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向旁边的人递上一只耳机。
——今天他没有听歌。
枝子心里是有胆怯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下意识地向旁边的他伸出了手。地铁里的水体生物仿佛都噤了声，海洋开始呈现出蔚蓝色的安静景象。枝子内心里的触须却肆意滋长。
他绵薄的呼吸就在枝子的左上方，枝子听见自己的心跳一点点被放大。
一秒，两秒，三秒，三秒半…
“好”温润的声音响起。
枝子的手指被触碰的那一秒，她恍惚愣了一下，她感受到自己的触须被温柔的触摸，翻涌着的海浪被劈开，留下一波波蓝绿色水纹，温柔的灌进耳朵里。
枝子望向地铁玻璃窗，她看见一副耳机心有灵犀地挂在两只不同的耳朵上，隧道里白色的灯明明灭灭的闪过地铁车厢内每个人饱满的面庞，她有些不知所措，感觉今天的光影有点亮晶晶，
就像——
枝子倏然发现，地铁玻璃窗上那个倒映着的身影，不同于密密麻麻的水体动物，地铁车厢里的灯光在他的背后，在他头顶交织。
他也一直在看自己。
枝子意识到了之后，她克制住了侧过头的动作，耳朵里有“嘶嘶”的声音，她有些不适地扯了扯耳机，目光闪烁。
一定也看见了自己出神傻笑吧，枝子心想。
枝子对着玻璃窗微微笑了一下。
他明显看见了枝子的动作，然后身体往枝子这边靠了靠。
枝子一瞬间呆立着，四周是他的气息，一种神秘的探测在她的触须旁出现。
该说些什么呢
枝子不安的看向玻璃窗。
4、
枝子走出家门，冬日里的寒气四面八方的呼啸着，枝子颤巍地看了看手表。
“糟糕，要迟到了。”
等到枝子气喘吁吁的跑进地铁里，枝子感觉背后已经有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汗，她的围巾也滑落了下来。
她面色潮红的靠在地铁门上，停顿了一下，随后往前走，随意的抓住了一只扶手。
地铁因为冬日的寒冷，人群变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范围被无限放大，枝子闭上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忽然，枝子感受到自己的围巾被人从左边身后拿起来重新搭在了脖子上，那个人的手指还无意碰到了自己的脖颈。
枝子倏然睁开眼，她感觉自己的心那一瞬间好像是被磨砂纸划过般的发酸，又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悠悠的飘落，她不敢动不敢眨眼。
枝子垂下了头，她感觉一瞬间自己被海浪拍到了沙滩上，头皮有一丝热流涌起。
她侧了侧身，想看看后面的陌生人是谁，可她又那么笃定，是不是他。
转过头，却发现那个人已经从自己的左边移到了身后另一边扶柄。
枝子好像无法确定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的在撞击着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橘色的光芒，自己的触须好像因为有了他的触碰而变得更加柔软，摇摇摆摆的在海浪里，心却变得更加的炽热。
枝子回过头，看向玻璃窗里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孩。
今天他也戴了白色的围巾呢
枝子有点开心。
5、
那是一个傍晚，枝子从未想过会在学校里碰见那个在地铁上的男孩，她就那么迎头撞上了他。枝子有些欣喜，甚至热烈的想伸出自己的触须，想让他真正认识自己。
她脆生生地开口:“谢谢你！”
语气快的让枝子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自己到底是有多想和他认真主动的说一句话，饱涨的情绪界点一下子到了嘴边，便只能让它们自顾自的从嘴里跑出来。
枝子看见斑驳的光影在他的脸上，眉眼廓然清朗，鼻唇勾勒出一片阴影。
“嗯？”他敛过眼睑，缓慢的低头。
为什么要说缓慢呢，枝子能够轻易的感受到，自己一点点被他的目光包围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海浪遇上暗礁，柔软的拍打一寸寸礁石表面。
周围的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红色的烟霞一点点爬升至天空，将淡蓝色的天空渲染至粉红色。
枝子望着他，恍惚间出了神，
然后下一秒，她转身跑掉了。
6、
冬日里的寒意让枝子和人群距离的更远，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乘过地铁了。这段时间，她每天都是将自己缩在围巾里徒步去学校。
时间密闭了她的触须，她觉得自己每天沉默不语又渴望别人靠近的样子特别丑陋，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和别人相处这件事上，经常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一个人行走的路途上总是要随手带着酒和火柴吧，这样才能踏过深青色的海草，躲避带刺的野蔷薇。
她所属于海潮，每一波都是深深的郁色，自己的触须短小而又刺手，自己晦涩的情感痉挛，就像是遥远的海洋里，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波澜。
而枝子，害怕这样晦涩难懂的自己最后会亵渎那一抹温柔，到底是害怕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湿漉漉的被拍打在暗礁上。
那样的自己，太难看了。
7、
自此后，枝子偶尔也在学校碰见那个男孩，可都是偷偷的看他一眼，然后从另一个地方绕道而行。
枝子的上空依旧是灰蒙蒙的白色，可因为这个城市快要来临的春天，枝子却感受到周遭来自结晶的暖意。每个人呼出来的气体随着空气爬升，一点点，一点点，将黑暗与白昼分开，中间渲染出一段段云翳。
枝子开始有点想念起那个男孩，耳朵里的拍打水纹，脖子上的温热触感仿佛还在昨天，男孩眉目投下来温柔包围她的目光。枝子低下头，心中被一层层海浪包围。
她突然就想起一句话 “穿越人海跋山涉水为你而来”
枝子感觉身体里的气泡呼啦啦汹涌着想爬出自己的身体。
天要黑了。
8、
枝子还是坐上了那列地铁，她提早了一个站上地铁，地铁里空荡荡的。每个人都坐着座位上，依旧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了四仰八叉。空间被划分的规矩整齐。
枝子看着好久不曾注视的站点。
下一站，就是自己和他一起上车的站台，那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只不过，时间这么晚了，应该不会。
遇到了吧，
以后都不会了吧。
枝子有些悲伤，那种感觉从心底弥漫开，一点点散发开。枝子无法抑制的哽咽起来，她恍然觉得自己在时间的隧道里生活了十八年，却依然无时无刻被自己的触须所捆绑，以至于自己总是没有勇气去做任何事，包括和别人说话，交朋友，谈恋爱。她活在自己对时日的惶惶不可终日里，滞留于对自己的模糊界定。
地铁里的广播女声提示站台到了，枝子却哽咽的更厉害了，自己的触须遗留在了某一个人的手里，想去把它找寻回来，真的很想。
“枝子” 突然旁边有人轻轻的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枝子抬起红红的眼睛，目光就那么定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片金色的花开，一片一片，然后碎成金色的粉末撒下。
男孩坐在枝子的旁边，眉头紧蹙地望着她。
枝子慌忙低头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然后又抬头目不转睛的盯着男孩。
“你怎么，来了。”枝子认真的问道，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带着哭腔。
枝子觉得这一刻自己真的特别开心，她忘了问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坐在她的旁边。
她只问了一句，
你怎么，来了。
——是殊遇，穿越茫茫人海跋山涉水为你而来。
枝子的围巾被他解开，然后他开始重新认真的给枝子缠绕。
枝子感觉自己的心被撩拨，身体里的气泡仿佛开始沸腾，一点点透过自己的四肢，伞面被撑开，自己的触须被温柔的抚摸，枝子的眼眶开始一点点湿热。
街道的风夹着树枝缝隙强烈的灌进身体里，夜晚的寒意不可预料的让枝子一个瑟缩。可内心里的气泡却扑哧着想往外面蔓延。
枝子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身体，男孩没有预料地往后趔趄了两步。
枝子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脖颈那里绵延起伏，她往下埋了埋，更深的埋进了他的肩膀里。
枝子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热烈的抱住眼前这个男孩，她只是渴望，渴望眼前这个能带给她温柔探测的人。从和他相遇的六十八个日子，从那次耳机的相惜，从那次围巾的触碰，从和他相遇温柔的注视，枝子想自己的触须能够紧紧缠绕住眼前的这个人。
也想，勇敢一次呢。
他分开枝子的手，低下头认真看着枝子红红的眼睛，伸手擦去了枝子鼻梁上的细雪。
“枝子”他低声叫道。
枝子眨了眨眼睛，抬头长呼了一口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好吗”他依旧低声说道，语气温柔。
枝子搂紧他的脖子，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一瞬间，枝子身体里的所有气泡争相恐后的涌了出来，她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气温上升，不断上升。
这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温柔。
枝子恍惚松开了自己的手，她怔怔的望着他，世界朦胧一片，他眉眼温柔的望着她，枝子可以看见在他眼中的自己，好真实。
枝子感觉自己的腰突然被搂紧，自己被重新抱紧。
“枝子”
“嗯”
“枝子”
“嗯”
“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