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短篇|首席勾魂师
【一】勾魂师
“阎总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随着粉笔末雪花般簌簌飘落,老牛一喘一喘的在黑板上碾出了十四个字。
“牛头老师,我有问题。”一个不知好歹的学生举起了手,说他不知好歹,是因为他丝毫没察觉老牛今天的心情极度糟糕。
“问!”老牛又重又闷的回应。
“三更和五更是什么意思?”
老牛真想将左手右前方0.25公分处的黑板擦拽到这娃子脸上,他心中计算,目标距离自己5.32米,板擦以每秒25米的速度,只需要0.2秒,目标的脸上就会留下一个紫红色的——大约需要6.25天才会彻底消失的长方形印记。
如果是昨天五点之前,他肯定就这么做了。但一想到昨天五点之后后发生的事情,千载难逢的理智制止了他。
当年,牛头和马面同时转业进入勾魂师培训中心,马面成了教导处主任,而老牛只做了一名普通的讲师。讲师的工作最需要耐心,老牛性子急躁,这工作之于他,不啻于一种酷刑。
心中的不满没法反映到上级,学生们自然而然成了出气筒,因此,老牛半年内就被学生投诉了二十五次。马面为他这老哥发愁,但能压的还是帮忙压了下来,然而纸包不住火,人事部最终还是知道了。
昨天下午五点,人事部的老白找老牛谈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警告:阎总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出现这种有损地府形象的类似事件,下岗!
地府不养闲鬼,所以老牛自然知道下岗意味着什么,他这回真怕了。
“你们这些年轻鬼啊,真是……不像话。”他本想这么说,可最后三个字还是被咽了回去,“也不能怪你们,现在的时间和当年不一样了,阳间的老师也不教了……呃,三更,就是如今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五更嘛,是三点到五点。”末了,他还硬挤出一个牵强的,甚至可以说是略带谄媚,微笑。
这一幕,被站在窗外的我全都看进眼里,嘴角燃着的香烟抖成了一个个接连不断的S,袅袅飘进了教室。
“下课!”距离下课铃声敲响还有三分二十五秒,然而老牛的魂儿已经被“哈德门”牌香烟勾走了。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老牛就是我的师父。我现在是地府的“首席勾魂师”,之前,这职位是老牛的。
三十多年前,地府自上而下进行了一次彻底改革,传统陈旧的办事衙门被高效运转的新式公司代替。十殿阎罗成立了董事会,地府对外称“丰都阴曹地府股份有限责任公司”,阎罗王成了阎总,判官组成秘书处,牛头马面主管了勾魂事业部,黑白无常是公司后勤与管理部的负责人,就连孟婆老太太都独立成了事业部门,她的名片上印着“CFO——首席遗忘官”。
公司所有员工一律黑西服,白衬衫,红领带,锃亮的皮鞋。
阎总说:新的时期,我们要改变自己的传统形象和办事思维,向服务型地府转型。
就这一句话,在五年之后就让牛头马面告别了工作了数千年的岗位,理由很简单——太丑,吓人——这与新地府的所要打造的友好形象相悖。
就这样,鬼差里长得比较顺眼的我坐上了师父的椅子,领导着全国各地数百人的勾魂团队,开展新工作。
【二】微信
“还算你小子有孝心,老子有阵子没这么舒坦了。”哈德门的缕缕青烟在老牛的鼻孔中飘出,他眯缝着眼,斜靠在办公室的太师椅上,仿佛已然被三月的春风熏醉。
我给他杯中续满“奈何桥鲜啤”,夹了三层豆腐皮递到他碗中。
“你小子来这里也有一甲子了吧?”他微微睁开眼,醉眼朦胧的看着我,像足了刚抽完大烟的土地主。
我沉吟一算:“不止了……眨眼之间快七十年呢。”
“嗨!七十年算什么,我老牛七千四百三十五年九个月零五天都过来了,时间对我来说,还不如这根烟金贵。”
“跟您不能比,您是体制内的,阎王不放,您就长生不老;我们是临时工,合同一到期还得回去。”
“得了吧,现在哪儿还有体制内金饭碗一说?昨儿老白还借着阎总名义狐假虎威,再骂学生就让我下岗,滚去孟婆那儿去灌碗迷魂汤。”
“收收您那脾气吧,现在的孩子,您以为还跟我们当年一样?上面……”我指了指天花板“……天翻地覆了都,这年头,爷爷是孙子,孙子才是爷。”
“大爷的,越来越不像话了,伦理纲常都特么喂狗了。”老牛将杯中酒一口干了。
“老封建了不是?您有阵子没上去了吧?”我自啜一口,“微信,听说过吗?人们朝着手里的小盒子一说话,尽管您在千里之外,就能听到对方的话。”
“嗬!这名字取得好!”老牛猛嘬了一口烟,然后坐直,翘在桌子下的二郎腿也放了下来。右手夹着烟在桌子下弹了弹。
“怎的?”我知道老牛肚子里有点墨水。
他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香烟塞进嘴角,眯着眼说:“人说的话嘛,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只可微信。”右手竖起了大拇指,“两个字道出人间处事真相,取得好”。
我看了看表,五点一刻刚过。
“有事儿啊?”老牛故作不经意的问道,其实他越装作不经意,就越能看出在意——老牛朋友不多,我是他在几千年的地府生涯里少有的几个能一起喝酒的鬼。
“对,六点有个老熟人阳寿尽了,我得亲自去一趟。”
“你等很久那个?”
我并未正面回答他,只是一口干尽杯中酒,临出门前,回身丢下一句话:“我合同马上到期了。”
老牛“噢”了一声,故作恍然大悟。
【三】哈德门
哈德门也是我最喜欢的香烟,我死之后,每年都会收到一盒。
坦承讲,这烟并不好抽,嘬一口,酸苦味儿足能在你嘴里捣鼓一天,烟油像麦芽糖一样黏在牙齿上,令人浑身不自在。
我之所以喜欢哈德门,却是因为阿秀,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候,嘴里叼的就是哈德门。我甚至自私的认为,哈德门就是我的命运之门,它为我一人而开,它存在的价值便是将阿秀带来我的面前。
我一生中只爱过一女人,就是阿秀,虽然我只活了二十五岁;我想,假如上天再多给我二十五年的生命,我依然只爱她一人。
我第一次抽烟,已经是二十四岁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一个吊儿郎当的军阀部队里混上了一个吊儿郎当的连长,带着一群吊儿郎当的弟兄打过几场吊儿郎当的仗。
部队刚缴了一个土匪窝,三喜从战利品里眯了一盒哈德门,偷偷来“孝敬”我,“连长,来根儿呗,洋烟儿,可得劲儿了!”那天太阳不错,我带着几个排长吃完饭闲溜达,他从后面追上来。
三喜是副连长,本事虽小,马屁挺多,凭着跟团长说不清道不明的裙带关系,竟被破格提了副连,弟兄们虽然不服,但看三喜平时却也没“狗仗人势”的气焰,对弟兄们也都挺客气,所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你小子……后勤部老张知道么?”其实我懂,三喜这是拉我下水,连长一抽,他才好假公济私,以后纵然上级查下来,也有官大的顶着。
“嗨,一盒烟算个屁,咱们在前线卖命,老张在后面收钱,油水全让他捞了,咱们流血流汗拿盒烟他还能叽歪?我就是把她三姨太的裹脚布顺出来,他敢说半个不字?”
我不会抽烟,但看着几个排长烟瘾犯了的贱样,只能接过一根,叼在嘴里,也算是身先士卒了。
“点上!”
三喜还没点火,几个排长就已经开抢剩下的烟。
“瞅你们那点成色。”我从三喜褂兜里掏出火柴,自己点上了。
爱火也在那一刹那被点燃了。
我想,老天爷真是待我不薄,竟然把天上最美的仙女派进我的连队当军医。
她就那样轻轻的飘了过来,一袭白衣,走路的姿态混合了女性的柔美和军人的利落,是二者最完美的融合。我没读过几年书,但那时候我却想写诗。她看向我——或者我们——的时候,本就是一首美丽的诗;她大大的眼睛里飘着一泓秋水,秋水里洒满了诗;她青色的鬓角躲着一朵云彩,云彩里藏满了诗;她笑起来是一首诗,她不笑的时候也是一首诗。
她就在我面前走了过去,牵着我的脖子和灵魂,她远去了,她消失了,她过了好久也没再出现。
我凝望着那个方向,我庆幸没人在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叫醒我,直到香烟烫黄了我的手指。
手指疼痛转瞬即逝,而心口的胀痛却瞬间淹没了我。
从今而后,每一支哈德门,都会烫醒我。
【四】老信封
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我准时出现在上海某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透过玻璃,我望见了躺在床上,完全看不出当年模样的周秀英。现在的她,在同死亡做最后的谈判——大口的呼吸,脸上雕刻着痛苦。
她已经在这家医院躺了半年,得知消息后,我每个月都会过来看她一次。
鬼差和活人没法交流,尽管她已经半死不活,可只要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之间就会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永无沟通的机会。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有很多问题,要她当面回答我,可她无法看到我,无法听到我。
病床旁的椅子上,她满头银发的女儿在哭泣,两个孙子辈的孩子在劝慰,年纪都已在四十上下。
门外面的长椅上,她读大学的曾孙正在玩手机游戏。我不知是否应该欣慰,我现在的模样,看起来和她的曾孙是同龄人。
她敢认我吗?或者,她还记得我吗?
“妈啊……”周秀英的女儿啜泣道:“您到底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孙女说:“姑妈,大夫说奶奶就在今明两天了,老人家得享高寿,这是福气,您可别过于难过。”
旁边的中年男人说:“奶奶这样挣扎着快三个小时了,看着太揪心了……”
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周秀英醒来了——我指的是,在另一个世界醒来了,病床上的身体也平静了些许,只剩下每分钟十三次的呼吸。
她从床上坐起来,虽然瘦弱,但却矫健,她径直下地,穿过门廊,眼睛直勾勾的向前走,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跟在她身后,随她穿过花园,走出医院,在天空中跨过一个个小区,直到进了一个房间——看墙上挂的照片,这里应该是她的家。
她在战争后是进了一家很大的医院,墙上还有她和病人的合影;她的丈夫高高瘦瘦,年纪肯定比她大,看着略微伛偻的后背,应该不是军人,那副黑框眼镜覆盖了半边脸,脸上写着知识分子的谦逊;她生了两儿两女,而她丈夫,在七十年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全家福的照片上;九十年代之后,她每年都会照全家的合影,最后一张是去年的,当真是四世同堂、开枝散叶,子孙曾孙三代约莫有四十余口人。
周秀英没有理会墙上的泛黄的老照片,她穿过客厅,书房,最后进了卧室。
卧室的衣柜里藏着一个暗红色的木箱,在几十年前家家几乎都会有,如今可以算得上古董。她打开木箱,将一本本书,一件件旧物从木箱里掏出,直到将木箱掏干净。
箱底仅剩下一个老信封。
我看了看时间,还有最后30秒就六点了,马上,她的身体会停止呼吸,而她则会彻底“醒来”,会发现我就站在她的身旁。
死后,她的相貌会变成她最喜欢的年纪。我期待看这一刻,我管这种现象叫做“涅槃”,每个人喜欢的年纪都不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怀念十八岁。比如我母亲涅槃之后,就回到了她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那时候她的两个儿子还没长大,她的丈夫还没离开她,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周秀英无声的盯着箱底,还有最后五秒的时候,她缓缓的拿起来这个泛黄的信封,鼓鼓囊囊,里面应该有很厚的一叠信纸,千言万语。可信封上只有两个字:秀收。
我内心无比的震动,因为这两个字,是我亲笔写下的。
时间到了,周秀英变回了她二十来岁刚来到我连队时候的模样,也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连长?”
她竟然一眼便认出来我。
“秀英,好久不见。”
【五】桃花扇
“好久不见”是我碰见故人时候最常说的一个词语,也是最恰当的一个词语。
我和母亲说过,和弟弟说过;和曾经的长官说过,和一起扛过枪的弟兄们也说过……对于旧相识,我都会亲自去迎接他们,和他们叙叙旧,并送他们到奈何桥。
奈何桥,只能过去,不能回来,纵然鬼差也是如此,所以我每次都是送他们到桥头。桥对面,会有孟婆的人来迎接,给他们灌下孟婆汤,送入六道轮回。
快七十年了,故人活在世间的已经屈指可数,“好久不见”四个字也越来越珍贵。
我和阿秀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为是连长,反而不能像普通士兵那般大胆表达爱意,只是偶尔见面说两句笑话,平时将缴获的战利品多分一些给医疗队而已。阿秀人也善良,给她的面包香肠,她则大多给了受伤的战士。
我润物细无声的爱她。阿秀肯定不知道,虽然她也会对我微笑,可她又怎么看得上我?
生在医学世家,十几岁留洋法国,回国不愿意留在北平帮助父亲打理私家医院,却参了军,每天“伺候”又脏又臭的伤兵,阿秀的与众不同,更让我敬畏。
那时候北方的战事吃紧,敌人已经攻下了卢沟桥,占领了北平城,下一个目标是上海,而我的连队奉命移防黄浦江边。
前线在上海,后方是南京,阿秀和全国各地的优秀医生都被调往南京的各大医院,做好准备拯救上海运过来的伤员。
即将在南京分离,移防的前一天,我硬着头皮约了阿秀。
我们沿着秦淮河走了很久,从莫愁湖溜达到白鹭洲,从东水关坐船到了来燕桥,我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却不知怎样才能将内心真正的爱意表达出来。
我吊儿郎当惯了,可在阿秀面前,我连笑都是木然的。
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媚香楼前。
阿秀说:你知道这是谁住过的楼么?
我说:这你可难不倒我,这媚香楼,可是《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家。
阿秀说:看不出来,你竟然还知道桃花扇。
我笑道:我书读得不多,可折子戏看过不少。
阿秀说:偏我没看过,你给我讲讲,桃花扇到底是一把什么扇?
我说:当年也是北方战乱,侯方域和李香君定情之后,便投身报国,在离开南京前,留了一把扇子给李香君作为定情信物;李香君便从此为侯方域守贞三年,不接客,不下楼,不改嫁,誓言不悔,矢志不渝,直等到他们再次相见……”
阿秀说:真没想到一把扇子却有如此感人的故事……你看那边,有个卖扇子的摊儿。
阿秀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一把扇面上画着桃花的扇子,正要给钱,却没掏出一个铜板。
“连长,你带钱了么?”
“喔?!”我替阿秀付了钱。
“这钱……我下回见面再还你……”
我想,战事吃紧,我能否活着从前线回来还是个问题,下回相见或恐无期,心下黯然,便回她道:“几个铜板,不用还了。”
夜里,她回了医院,我回了营地。
我心中怅然,暗骂自己无能,连句“我喜欢你”也说不出口。但我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我有很大的几率马革裹尸沙场,或许今天就是和阿秀的永诀之日。
“如果不告诉她,我做鬼也会后悔罢。”想到此处,我便提起笔来,在昏暗的台灯下为她写了一封长信……
第一句便是:
“秀,我爱你。三个字写下来,这封信其实已经结束了,后面所有的话,也不过是多余的点缀……”
天将泛白之时,我的信写完了,一页页叠好,封在一个黄纸信封中,在正中小心翼翼的写下了“秀收”两个大字。
集结号已经吹响,天明之时队伍就要整装出发。我想来想去,便把三喜叫了过来:
“这封信,请务必帮我当面转交阿秀……这件事一定要办好,我准许你明天再到上海。”
三喜立正敬礼,骑着摩托匆匆去了。
第二天,三喜还没来赶到上海,敌军的坦克就开过来了。我和很多弟兄一样,在当天的战役中,永远告别了无比留恋的人间……
【六】奈何桥
接我的勾魂师就是老牛,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牛头的时候,便接受了自己死去的事实。
“多大?”他边领着我在昏暗的风尘中艰难行走,边找话和我聊。
“刚过25。”
“还行,年轻时候死也有好处,你再投胎生下来长到这个年纪,曾经的朋友估计大部分都活着。”
我心中想着阿秀,如果我再来人间,她必然是认不得我了,我也认不得她。
想阿秀的时候,我就习惯性燃起一根哈德门。
“这是什么?”哈德门的白烟钻进了了老牛的鼻子。
“香烟。”
“是么?这味儿还挺给劲儿,拿来我闻闻。”他还没等我点头同意就抢了过去,放在两个黝黑巨大的鼻孔下嗅了一嗅,“不错啊,我老牛快有一千年没这么舒坦了……”
于是我便教他用嘴抽烟。
那天,他在酆都城五十里外的山沟里,抽完了一盒哈德门才领我进城。
过完手续,下一步就是投胎。走到奈何桥畔,我哭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不愿意遗忘过去,但没办法,你的命如此,不过你这辈子是英雄,下辈子肯定有好报。”老牛拍了拍我的肩头。
“我能留下等个人吗?我还想再见她一面,再说一句话也行……”
“这……”老牛踌躇。
“我太喜欢那个姑娘,我放不下她,求你了,让我留下来看看她,一眼就好……”
“呃……”老牛的大手在我后背上又拍了拍,“走吧……你已经死了。”
我跪倒在桥头,放声大哭,“我不想忘记她,我不能忘记她……”
看我哭个没完,老牛长叹一声:“我试试吧,看能否留你在阴间当个差……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条件……”
我大喜过望,抱着他的双腿又哭又笑:“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个哈——哈什么门香烟……你得再给我弄一根……一根就行……”
【七】谎言
能在地府收到东西,就是“上边”有人在烧给我。而我每年的忌日,都会收到一盒哈德门。
第一次收到哈德门时,我上去一看,给我烧香烟的人是三喜。
他已经脱了军装,两条腿只剩下一条,耳朵聋了,口也哑了。那晚,我站在他身后,陪着他哭了很久,我很想问他:阿秀在哪儿?
一年了,我没找到阿秀。我只知道在我牺牲没多久,她的城市便遭到了敌人屠戮,鬼差们勾回的人中并没有阿秀,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某处活着,只是我没遇见而已。
七十年间,我不停的寻找阿秀,但阿秀却总是不出现;我也托关系查了投胎的人,里面也没有阿秀的名字——这都说明,阿秀并没死。
直到我在病房里遇见了垂垂老矣的周秀英,我觉得希望又重新燃了起来。
“连长?!”周秀英笑着跳了起来,不顾一切的扎进我怀里,拿着信封的手环住了我的腰。
我双手愣在空中,不知何处安放。
“我就知道你会等我……”周秀英喃喃说道,一脸幸福。
“这信……”
“这信我一直留着,你也真是坏啊,如果早些告诉我,我们的命运或许都会改变……”
“三喜……”
“三喜那天送到我手里,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也喜欢我……我坐着摩托去追你,可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了……”
“……”我头脑有些眩晕。
“后来三喜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打算回去等你,谁知道……谁知道……”周秀英放声大哭,“你怎么就那么狠心的抛下我了……”
我内心忍不住的痛,最后还是决定将双手放在她的秀发之上,轻轻抚摸,“你还活着就好……”
我带她走向奈何桥,一路上她向麻雀一样跟我聊这聊那,叽叽喳喳;我也给他讲了我死后当鬼差的故事,她听得又惊又奇,连连拍手。
办完手续,没走多远就是奈何桥畔。
“过去吧,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我像个哥哥一样拍拍她的脑袋。
“怎么……你不陪我走下去?”
“过去,就要投胎了,我还有事情没办完,现在还不能去。”
周秀英抱着我哭了,“我想了你七十年了,你知不知道我多么舍不得你,我不要和你分开……”
我也抱了抱她,拍拍她的后背,说道:“其实很快又能相见了,我的合同即将到期,估计也就比你晚一两个月投胎而已……下辈子,你呀,是我的小姐姐。”
周秀英噗嗤笑了:“那……你先叫姐姐。”
“姐……”
“我先走了,你记得,下辈子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的。”我放开她,任她走上奈何桥。到了桥心,她又回身向我摆手:“记得,不许骗我……”
“我不骗你!”我挥着手,看着她消失在奈何桥彼岸。
老牛出现了:“你这不就在骗她么?”
“我心软。”
“明明不是她,你干嘛不讲实话?反正她一会儿喝完孟婆汤还会忘掉。”
“我心软。”我又重复了一遍,“既然她都已做了七十年的美梦,我又何必在最后一刻将她唤醒呢?”
老牛递给我一支哈德门,主动给我点着了。
“你们这些人啊,花一辈子等一个人,也真是会糟蹋人生啊……”
“你不懂。”
“我是不懂……”老牛自己嘴里不知何时也叼上了一支烟,“但我服!”
【八】三喜
最后一天,我挪着步子,去办工作交接手续。中午,同事们为我送行,我跟他们说,下辈子碰见我,记得给我讲我在阴间当差的故事。
下午,我正准备在一沓厚厚的文件上签字,告别我这份七十年的工作,我的秘书跑过来:“老大,你那朋友三喜今天下午四点半死,您看,是您亲自去……还是我们代劳?”
“你们歇着,我再走一趟。”我扔下笔,对人事部的老白说:“等我回来再签。”
三喜走得孤苦伶仃,一个人,一张破床,一层破烂的棉被,一间漏风漏雨的土坯房。
“好久不见,三喜。”我哈着腰,站在床边迎接他,他也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那个模样。
“我听见了……我能说话了……你是?连长!”三喜认出来我,抱着我的腿便开始放声大哭:“连长啊……我可想死你啦……”
我扶他起来,静静等着他自己将眼泪擦净,“边走边聊,今儿时间有点紧,我有话想问你……”
我在前,他在后,踩着高山大河,我们一路无言西行。
三喜话不多了,马屁也不拍了,这倒让我很不适应。
“三喜。”最终还是我忍不住了,“我交待你办的最后一件事,你办好了吗?”
“啊?”
“送信那件事。”我提醒他。
“我……我办好了,办得可好了。”
“你把信交给了阿秀?”
“啊!交给了,当面交的。”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老牛曾说的那句话:人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只可微信。
“到这时候你还骗我?”我停住了脚步,回头盯着他的脸。
“啊?”三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我……是交了……秀……”
“你给了周秀英!”
“我……”三喜这次低下了头。
周秀英不是阿秀,而是和阿秀一起来到部队的医生。我第一次见到阿秀的时候,周秀英也在身旁,可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可我目不转睛的凝望阿秀的时候,周秀英却脸红了,心内小鹿乱撞。
我不知道,盯着阿秀忘记这个世界的人并不止我一个,还有三喜。
三喜对阿秀的爱不输于我。离开南京的前一天,他抱着和我相同的想法去找阿秀,可阿秀却陪我逛了一天南京城。
三喜尾随着,嫉妒着,仇恨着……第二天,他故意将我写给阿秀的信送到了周秀英的手中,还解释半天,说连长是多么喜欢你。
周秀英被三喜一句谎话,欺骗了七十年。
“那阿秀呢?”我不想浪费时间去生气。
“阿秀……死了……”
“什么?”
“你死没多久,阿秀就被敌人的炮弹炸死了……”
我浑身颤抖:“你胡说……你还骗我……我在地府待了七十年,如果阿秀死了,我怎么可能没见到她……”
“连长!”三喜痛哭:“我真没骗你,阿秀死得时候,我就在她身旁,我眼看着炮弹掉了下来,用身体去掩护阿秀,尽管我丢了一条腿,一双耳朵,后来就连嘴都说不出话来,可我依然没换来阿秀的生命……她就死在我的怀里……”
“七十年……七十年……”我跪倒在地,喃喃念叨。
下雨了,雨水穿过我的身体,和泪水一起洒向大地红尘。
【九】三生石
我终于踏上了奈何桥,七十年间的同事和朋友站在桥下给我送行,老黑老白,牛头马面,以及全国各地赶回来的百名勾魂师同事,皆是黑西服白衬衫,齐刷刷静静的肃立桥下。
有人哭了,但老牛却故作悠闲的模样,“我没事,你放心去吧!嗨,这算啥。”他站在奈何桥下朝我挥手,无所谓的东张西望。
“那我可真走了……你真的没啥话跟我讲?”我故意逗他。
“有啥可讲,赶紧过桥去吧,那边人都等半天了。你真是,嗨,几十年而已,还能见面!我相信你小子成不了神仙,早晚得回来。”
“我回来时候,可就不认得你了!”
“你特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的是不?”老牛背过身去,蹲地上偷偷抹眼泪。
我将最后一盒哈德门放在了奈何桥头的玉石栏杆上,又忘了一眼老牛啜泣颤抖的后背,轻轻的朝着桥下肃立着的数百名“勾魂师”挥手告别,毅然向桥的另一端走去。
那边,两个女鬼差正押着三喜等着我。
“你说,咱俩一起投胎,将来会是个双胞胎不?”我打趣道。
“得了吧,连长……我欠你太多,如果是双胞胎,岂不从娘胎里就开始还债?”
“行啦,别歉疚了,一会儿喝了孟婆汤,你也就忘了我,我也就忘了你,干干净净,重新开始。哟,孟婆这边的风景可比那头好看多了,三喜你看这路旁,竟然还有两排桃花树,地府竟然还能开桃花,我当差七十年也才头一次见!”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望乡台下,望乡台便是地府最后一站,上台喝完孟婆汤,一切就全都忘了。
这时候,一个女鬼差说道:“喝汤之前,我建议你们去台下的三生石前回忆前世,有什么相见的人,想去的地方,那石头都能看到,减少些遗憾,再上台喝汤吧。”
三喜说:“连长……你去看一眼阿秀吧……”
“一起!”
“我不去了,我去台上等你。”说罢,便小跑上了望乡台。
我信步绕台而行,路上男鬼女鬼老鬼少鬼来来往往,有的看完了心满意足,有的看完了更加难过。
我朝人鬼群里挤了挤,方能见到三生石的一角。
“排队!”旁边有个女鬼差喝令,我只得插队到一个白衣女人身后。
等了半个时辰,开始是期待,而后逐渐便害怕起来——看一眼,就真的要结束了,到底要不要看?
忽然发现,我宁愿选择将阿秀记在心里,任哈德门去烫伤我的手指;也不愿见她一次虚幻的影响,然后彻底将她忘记……
我后悔了,想逃过奈何桥,再去求他们留我下来,继续等阿秀。
当我泪水留下来的时候,前面的女人上去了。
她抚摸着三生石,像是在抚摸她的情人,却听她嘤嘤泣道:“他们说你牺牲在黄浦江畔,我连求证消息是真是假都没机会,便死了。我问孟婆才知道,你并没来这里……”
“我哭着求孟婆,让我等你吧……她可怜我,便留我在望乡台下种树栽花,等你归来……”
“李香君等了侯方域才三载,可我,却等了你七十年……阴阳相隔,你究竟在何方……”
女鬼差喝道:“时间差不多了,快去投胎吧,下一个!”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来,那清丽的脸庞,已经让我泪如江河奔腾而出。
我心中喊着她的名字:“阿秀!”可泪水已经封住了我的嘴。
擦肩。
而过。
我艰难的伸出左手,从身后抻住了她的袖口。
阿秀手里一把折扇飘飘悠悠,转了两个圈落在地上,展开,是一枝金陵红艳艳的桃花。
她回头一看,目光扫过我的脸,时间从此静止。
相对无言,唯有泪流千行。
“七十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