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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青铜器

2017-07-06  本文已影响374人  一道

1.

周五那天中午,当同事Iva说起大英博物馆百物巡回展消息的时候,笑天的心像是冲进玻璃杯的啤酒,层层叠叠,在喧闹的公司食堂里,不断泛起泡沫,嘶嘶地响。

大英博物馆,他自然是知道的。世界上不知道爱德华和伊丽莎白的人或许还有,但没听过大英博物馆的人,方圆三十里,真找不出几个来。

笑天依稀记得,当年的英国还顶着日不落帝国的名头横行世界的时候,这座博物馆就像长着无数吸盘的巨大八爪鱼,坚韧的触手从埃及攀爬到中东,又跨过浩瀚的太平洋,把大半个地球的历史都吞到了肚子里。虽然如今的日不落帝国早就沉到了大西洋,可这座博物馆仍然胃囊鼓鼓地矗立着,说到底,大理石毕竟比人长久的多。

所以当时笑天就很好奇,能从大英博物馆几十万佳丽中脱颖而出的这百件藏品到底会是哪些?有没有古埃及法老?

笑天还在读书的时候,着实为古埃及着迷了一阵,要不是当初他女朋友死活不同意,笑天真就一张机票杀到了遥远的尼罗河。笑天曾莫名其妙地以为,没有梦到过金字塔和纳菲尔缇缇王后的人,是没有资格研究古埃及的。

然而,笑天这个“自然而然”的想法刚刚出口,就被女朋友一枪击碎了天灵盖。

“行,我不拦你,你要真去那鬼地方,我明天就给你订机票,你一辈子别回来!你他妈以后就抱着木乃伊去睡!”

笑天看着女朋友气得通红的脸,内心权衡了一下纳菲尔缇缇和女朋友的分量,只好忍痛把埃及从脑子里一笔勾销,从此再也不敢提。

但即便如此,笑天的女朋友后来还是跑了。

勾走她的人是文学院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瘦高个。当笑天质问女朋友为什么要劈腿的时候,所有她给出的理由,居然是那个狗日的眼镜男背得出徐志摩所有的爱情诗,而笑天不仅不是一个诗人,而且一点都不尊重诗人,不理解诗人!

笑天当时也是气昏了头,他怒不可遏地朝女朋友吼道:“你爱的压根儿就不是那个眼镜男,你爱的是徐志摩!徐志摩已经死了,就算他活着,你也不能脱得一丝不挂,像只鸡那样任他蹂躏,因为他爱的是林徽因!哪怕林徽因嫁给了梁思成,他还有陆小曼!你连做小三都没有资格!你这个贱货!”

那个瞬间,女朋友像头母豹子一样死死盯着笑天,身子颤得像风中的柳叶。她什么话都没说,反手撂给笑天一个耳光。那个耳光,打得真结实,笑天的半张脸当场就肿了起来,红扑扑的,烧熟了的猪头肉似的。

笑天这辈子也就吃过这么一个耳光,只是力道之生猛,连整个大学时光的美好回忆都一并扇碎了。

2.

下午做完公司的活计,笑天到公司六楼的阳台上抽了根烟。六楼的阳台有张藤条吊椅,有尖尖儿和边缘儿被黄斑侵蚀的竹子林,有无香的萎靡的花,还有风。

笑天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却爱上了这个阳台。每当风簌簌地吹,竹林哗哗的响,半躺在吊椅上的笑天,就一边眯着眼睛抽烟,一边在脑中默背徐志摩的诗。

天气晴朗的时候,笑天背诵《再别康桥》,什么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下雨的天气,他就伴着雨丝背《偶然》,我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只是心情郁闷的时候,才背《我等候你》。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可到底谁知道呢?过去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知道的那些人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很多时候,背着诗背着诗,一个张牙舞爪的画面会猝不及防地踹进脑门儿,笑天就该下去继续工作了。下楼梯的时候,他私下琢磨:“狗日的黑框眼镜男和前女友苟且的时候,会不会一边抽插,一边背诵徐志摩?”

笑天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的一个字。

操!

可今天在楼顶抽烟的时候,笑天既没有坐在藤条吊椅上,也不再默默背诗。他在想明天去看百物展的时候,应该约谁同去?

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名字,书页一样翻过。笑天的第一反应是陈慧。因为陈慧爱好读书,热爱艺术,连上海歌剧院办的话剧都不放过,绝对是去博物馆的最佳搭档。可转念一想,陈慧去年刚刚生了儿子,奶水还没断,似乎又不大妥当。

笑天继而又想起李娜。李娜这婆娘,漂亮倒是蛮漂亮,可就是跟机关枪一样叽叽喳喳,顶让人烦。以前跟陈娜聊天,笑天一个下午说的话加起来似乎从来没超过一篇《琵琶行》。

思前想后,笑天最终决定一个人去。

3.

一个人去,还是没看成。

因为笑天没想到看展览的人竟会那么多。当他兴冲冲的赶到上海博物馆的时候,看到上千米的队伍像打了七寸瘫痪的蛇一样动也不动,一时傻了眼。

说实话,为了这次看展,他早饭也没吃,一大早就从美兰湖一路站到人民广场,腿都软了。他想总不能连门都没进去,就折回去?就算他的脑子有这个念头,他的腿也不会同意的。

三下五除二,笑天放弃了百物展,扭头拐进了无需排队的青铜馆。

4.

世间的事情,真是无从预料。别说预料,有时候就连一丝一毫的模糊预感都不会有。就像当初女朋友居然被黑框眼镜男勾走,冥冥之中一切都是荒谬的偶然决定的必然。

接受不接受,这都是命。人能跟命讲道理么?不能啊。

5.

所以当笑天看见那个扎着马尾辫儿,穿着清爽白T恤儿和牛仔短裤的姑娘时,一时也有被命运捕获的错觉。

其实,刚开始笑天并没有注意到她。但一个小时后,笑天逛完了整个青铜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姑娘仍然站在同样的位置,盯着同一件青铜器,似乎动也不曾动过。笑天不由停下脚步,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青铜器,竟让一个丫头驻足一时之久?

青铜馆很黑,也很静。偌大的展厅里除了几个隐在暗影里的工作人员,游客寥寥。

笑天悄悄走过去,并排站在姑娘身旁,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那件造型奇特的青铜器。

之前笑天发生兴趣的是一件镶嵌十字纹绿松石的青铜钺,正对钺刃,笑天甚至能感到这器物的锋利杀气。他隐约记得,商纣的头好像就是被周武王的大黄钺砍下来的,既然饮了帝王血,自然就不再是凡物。

然而和这件青铜器比起来,充满杀气的青铜钺似乎转身一变,成了面目俊秀的小生。笑天凑近了看,只见直径50公分,高约十寸的实心圆盘上刻满了兽面纹。圆盘两侧,各自凸着一个咬着手指粗铜环的兽头,十齿对排,牙关紧锁。看兽头的耳朵和鼻子,感觉像是豹子,但让人恐怖的是,两个豹头上分别压着一条比豹头还大,弯勾向天的蟒蛇尾巴。

是的,实心圆盘底座上面竟然盘着一条条蟒蛇!一层一层,如同金字塔一样,足足盘了30公分高。粗硕的尾巴一律呈回旋弯勾状翘起,看的笑天头皮发麻,背脊透凉。然而,继续看下去,发现并不是蟒蛇,因为上面只有翘着的尾巴,却没有找到蛇头,而且蛇形的身子上长有三趾的脚,似乎还有几头被蛇形身子缠缚完整的兽,要从蛇形身中跳跃出来。

“这是龙吗?”失神的笑天禁不住轻声发问。

“绝不是!”女孩脸也没转:“龙是神物,不可能没有头。”

“那是什么?”笑天又问。

“我也不知道。”女孩这才第一次转过脸,看着笑天。“我以前去看过很多青铜器,但从来没见过类似的动物。”

笑天也直起身子,在脑子里搜索与器物上动物相似的图像,但无论是画册里还是电视上似乎也没有见过同样的东西。他于是转脸问女孩儿:“你觉得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

女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看它的设计、工艺和纹饰,实在太复杂了。我一直看,始终理不出头绪。每一件青铜器其实都是一个迷,封锁着远古人的秘密。我们现在的研究,只是粗略分类,其实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制造,什么时候用夔龙纹,什么时候用雷纹、火纹、兽面纹。这些组合纹饰和恐怖的动物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我们虽然发现了它们,却根本不理解它们,所以他们才都锈了。”

“你说的锈了是什么意思?”

女孩肯定的点点头:“铜在那个时候不叫铜,叫做吉金,并不是现在这种颜色,而是和金子一样。你试想一下,它们刚刚造出来的时候,通体发着耀眼的金光,生龙活虎。但现在,它们的神魂都不见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躯体,散发着恐怖的肃穆死气。我有时候就想,这些纹饰可能并不是艺术,而是某种原始巫教的咒语。这些凶厉狰狞的动物被咒语禁锢,等待巫师解除封印,期待在战争中吞没生灵,畅饮鲜血。”

女孩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笑天凑过头去,看了一眼:“是什么?”

“饕餮。文献上说,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鼎是国家权力的象征,把凶残的饕餮刻画在上面,既是保护社稷的神兽,又是震慑敌族的凶神。在那个动辄杀戮,以人献祭的年代,用感伤态度和艺术审美是无法理解青铜器的。我觉得最初那些滚烫的金黄的铜液在陶范里流动的时候,那些巫师一定会用某种办法注入某种意志,作为控制咒语的东西。”

7.

笑天又回头看了那件青铜器,问女孩说:“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啊。我刚才盯着它们的时候,就恍惚地感觉到它们在慢慢蠕动。”

“害怕你还盯着它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笑天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要是你说的对的话,你不怕有些东西会附在你的身体里?”

话还没说完,展馆里的几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告诉他们,博物馆要关门了。笑天看了看表,确是4点三刻。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

他抬头问姑娘着急不着急回去,如果不急的话,晚上可以一起吃东西。似乎为了表示别无他图,笑天又加了一句说,自己刚从埃及回来,现在对宗教非常感兴趣。

姑娘仰着头盘算了一下,笑着说:“你这个人啊,又老又丑。不过,看人的时候,眼睛倒是蛮干净的。好吧,吃什么?先说好,我没钱,你请客。”

笑天被姑娘逗乐了,笑着说:“Deal!”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的时候,笑天这才发现,姑娘白皙的脚踝上纹着一只藏青色的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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