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女人
第五章 挖宝的贼
菊花在西屋里一夜都没睡好。这里黑漆漆的，晚上是抹黑过来睡觉的。屋里也没床，本来就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有时候下大雨时也在里面做饭，常年烟熏火燎的，导致墙壁和屋顶都黑漆漆的，挺吓人。屋里很少开门透气，充斥着一股浓重的、呛鼻子的霉味儿，所以人进来就觉得憋气，鼻腔里痒痒的，想打喷嚏;还呼吸不畅，感觉缺氧，只待一会就脑袋昏昏沉沉，手脚发软。菊花那时候还小，没有学过一氧化碳中毒，所以只以为是关门太久，空气不新鲜——好在她们命硬，也没一氧化碳中毒。农村人，啥苦没吃过？有遮风挡雨的地方睡觉就不错了，挑三拣四干嘛？菊花这样安慰自己。憋气归憋气，但大冬天的不关门也不现实吧？不关门外面雪花飘飘，北风凛冽，又没有暖和的被窝，身子直接睡在柴草堆里，身上只盖一层薄被子，跟光屁股睡觉似的，真能冻死人，所以只能拴上门，蒙上头。她冷得哆嗦，身子一个劲向妈妈怀里缩。哑巴妈妈长叹一声，爱怜地搂住她，竟也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她们娘俩的床铺只是在地上堆一堆玉米秸秆，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梨树叶子，一翻身，身子底下的干树叶“哗啦哗啦”响。彻骨的寒气从地底升腾起来，把她身体里少量的热量很快带走，她感觉上下牙都在“咯嘣咯嘣”响。真他妈的太冷啦！
夜里竟然有好多老鼠出动，“吱吱喳喳”地叫，还“呼呼啦啦”在柴草堆里到处乱跑。也有几只胆大包天的老鼠窜进粮食墩里偷吃，“磕巴磕巴”的啃嚼声，“嘎啦嘎啦”翻动声，“吱吱喳喳”咬架声，“扑腾扑腾”翻滚声，声声入耳，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停。
哑巴妈妈夜里累了，晚上她看到自己的床铺只是一堆高粱秸秆，菊花又冻得一个劲哆嗦时，她伤心地掉了会眼泪，爱怜得搂紧女儿。她用仅仅会说的少量语言数落着，“你，爹……不管……”
菊花知道妈妈失望，外加伤心，她忙在黑暗中摸索着，对她比划着手势劝说：“妈，没事，会，好的。我们的，房子，很快，就好……”她又冷又难受，冻得手脚几乎麻木了，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比划着，耐心地劝妈妈别伤心。
哑巴妈妈一见女儿劝她，更伤心了。她的眼泪哗哗流，黑暗中，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估计被泪水洗礼的。她瘪着嘴，下巴颤抖着，愤怒而绝望，慢慢比划着说：“睡觉……吧。明天……明天……盖房子……”
菊花偷偷流着眼泪。许多时候，她心里对妈妈是又爱又恨的。她恨她是一个残疾人，不但不懂女儿的心事，连起码的沟通和交流都做不到，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她同时对妈妈充满怜悯和怜惜。她可怜妈妈一生悲惨，爸爸也不怎么疼爱她，只把她当成生育机器，让她一个一个地生孩子，只要生的是女孩就继续让她生，直到生到有男孩为止。在菊花的记忆里，自从妈妈生下小弟弟后，爸爸再也不和妈妈一床睡觉了。她小的时候，爸爸让她和他一床睡，给他热乎脚。等到弟弟四岁时，他又换弟弟来给他热乎脚，让妈妈跟菊花一床睡。在她印象里，爸爸从来不和妈妈一床睡觉，每到睡前，总是恶狠狠地瞪着她，对她比划着，然后嘴里轻声说：“你，畜生！”他故意让她看见自己的嘴型，意思就是让她明白——她，不配跟他一起睡觉！妈妈不是傻子，她能看懂，但总是装作没看见，可是别过脸去后，眼里却一片泪光。
当年她觉察不到有什么不合适，还对妈妈的抗议表示嫌弃。她曾粗暴地对妈妈吼：“爸爸不和你一床睡，你，就不能，一个人，睡觉吗？”她大声大气，态度恶劣。本来妈妈的眼泪就饱含在眼帘里，这么一凶她，妈妈就背凶哭了。妈妈边哭边委屈地说：“都……不……嫌……弃……我……”她哭得悲伤又绝望。可是菊花姐妹却时常一起讥笑她，“你，脑袋，不好，活该，被嫌弃！”
当一个人生活在冷漠的环境里久了，自己也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她们姐妹对哑巴妈妈的苦难选择无视，还做爸爸的帮凶，曾多次一起欺负妈妈。他们联合起来，一边压榨她的劳动力，一边嫌弃她是残疾人。想来人性的丑恶不过如此吧？
想来自己一直多么无知啊！妈妈是残疾人，在村里受歧视，即使在家里，家人也看不起她。爸爸嫌弃她是家常便饭，几乎一见面就凶她，经常吼她，骂她：“还不如一个畜生！”菊花的姐姐们在别人那里受了白眼后，也回家冲她吼：“都是你！你干嘛不如别人的妈妈……”在学校里，菊花经常被人欺负，喊她：“哑巴的闺女——小哑巴！”为此，菊花又恼又气，追着同学死命打。打过以后，心里还是委屈，哭自己本来是学霸一枚，长相也不差，干嘛受这样的奚落呢？原因不外乎自己有一个丢人的妈妈！
当她把委屈带回家时，哑巴妈妈不明就里，忙问她：“你……谁……打啦？”
菊花流着眼泪，愤怒地对她摔摔打打，拒绝吃她做的饭，把碗摔在地上，冲她怒吼着说：“谁？就是你！哑巴……你……哑巴……”
她愤怒地比划着，蹬着仇恨的大眼睛，怕妈妈不明白似的。但其实她妈妈不傻，还是看明白了。她的嘴唇抖动着，委屈的眼泪哗哗流，无奈地哭着说：“我……哑巴……哑巴……”然后哭得伤心欲绝。她知道，由于自己的残疾，孩子在外受苦了。但作为一个残疾人，她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又有什么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呢？面对家人的嫌弃，她绝望地想去死，但又安慰孩子年幼无知，她相信以后她们长大了就知道孝敬了。
所以，她对生活除了哭啼以外，无法改变什么。丈夫还是语言暴力，外加不耐烦;孩子还是委屈，外加愤愤不平。娘家人也觉得她是累赘，嫁出去就等于甩出去一个大包袱，除了她娘以外很少有娘家亲人来看她。要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要不是因为社会条件限制，李立志这样骄傲的人，会娶她回家吗？所以哑巴妈妈在家庭里，在社会上都是标准的弱势地位。
菊花想到这里，更加可怜自己的妈妈。看今天白天的情形，爸爸只忙着盖房子，根本没有操心过他老婆孩子的吃饭睡觉问题，说明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根本想不到关心自己的家人、孩子。在他眼里，老婆是不会说话的哑巴，直接可以忽视，她自己不会挑眼找事，她娘家人也睁只眼闭只眼。相反的，她娘家人还为他接盘这个残疾女儿，感恩戴德呢，即使有什么差差点点的，她娘家人也不敢说他什么。那时菊花妈妈刚生了儿子后，夫妻俩因为小事打架了。菊花爸爸直接把老婆的衣服丢到院里里说：“你，滚回，你，娘家！”
菊花妈妈听懂了，委屈地哇哇哭。他听了更心烦，把她推到门口说：“你，走！回，你，娘，家！”
菊花妈妈没办法，哭哭啼啼回了娘家。菊花姥娘气得骂娘，任凭小儿子没奶吃，饿得哇哇哭，但女婿好几天也不去叫她回家。菊花姥娘气得要死，杀到菊花家兴师动众，想不到女婿直接不理他，看见她也装看不见。最后，菊花姥娘败下阵来，还得反过来求女婿以后不要打女儿，可怜可怜她，好好对待她。她也看明白了，人家娶自己女儿就是为了传宗接代，根本没有夫妻感情。想明白了这事，菊花姥娘哭着对女儿说：“丫头，你，苦命。认命吧！以后，别打架！别回来！好好，伺候，孩她爸……咱家，养不起你啊……”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菊花妈妈也明白自己在这个男人这里，是看不到温柔和怜惜的。她只寄希望于，她自己生养的孩子，能孝敬她，让她能在家里安身立命。但这么一点希望也照样换不来，常常也会失望。因为孩子们受了委屈无人诉说，也就自然而然地冲她发火，抱怨她无能，不能像正常的妈妈一样保护他们。对于这些埋怨，菊花妈妈早已经接受了，只是有时候她委屈罢了。
辗转难眠，菊花想到这里，忽然怜悯起妈妈来，觉得全家人都对不起妈妈。她悔恨交加，流下眼泪。
公鸡“咕咕喽——”一声啼鸣，那是三更半夜了，就在这时，前院自己家里传来爸爸李立志的一声怒吼：“谁？在干嘛？”
然后听到走路的声音。爸爸似乎拿了一把铁锨，他把铁锨在石头上磨得“哗啦哗啦”响，企图威慑那人。
那人似乎并不害怕，倒是爸爸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恐吓道：“小偷，你我往日无仇，今日无恨。我家盖房子，也没值钱东西，石头瓦块你搬了也没用;再说，你肯定不是别人，都是亲戚邻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还是走吧！”
那人磨磨唧唧，但脚步还是慢慢走了。菊花竖起耳朵听，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她怕爸爸吃亏啊！农村因为捉贼，被打伤打残的还少吗？
好在前院终于消停了，小偷走了。菊花想着：唉，爸爸终于安全了！要不她决定冲出去帮爸爸拼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