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么你要让我努力？

大儿今年十岁，四年前六岁的时候，曾经郑重其事地问过我一次：“妈妈，你为什么要让我比别人努力，跟别人一样不是挺好的吗？” 大儿当时刚从国内来温哥华不久，那年公校教师罢工时间很长，我心里长草，给他报了个Kumon的阅读课后班，每天需要完成阅读作业。小家伙儿有意见，当时他冷不丁提的这个问题，着实让我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他。

大儿现在学校有一位好朋友，非常非常出色，天资聪慧又刻苦努力，妥妥的“牛娃儿”一枚。有一次这位好朋友在“魔鬼般”大运动量的体育训练之后累得爹妈都心疼，提议让孩儿减少点儿运动量，孩子硬是咬牙坚持下来了，令人钦佩。我不能免俗，与大儿提及此事，“试图”激励大儿能更加努力些，没想到大儿却激动地对我吐出这样一连串：

“Mom, I like XX；I am so proud of him. But I don’t want to live his life!” 妈妈，我喜欢XX (好朋友的名字)；我很为他自豪；但我不想成为他！

我又是一愣，无言以对，弱弱地问了一句，那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大儿：“像 Diary of a Wimpy Kid 里的Greg一样！”

 Diary of a Wimpy Kid《小屁孩儿日记》 是大儿最喜欢的书目系列之一，记录了一个美国半大小子成长过程中的“糗事”。故事诙谐、幽默，其中不乏对父母许多“经典”行为的不带恶意的“嘲讽”和“批判”。和励志一点儿也不沾边儿。大儿有时会无奈地对我喊到：“Come on,  You are just like Greg's mom!”” （哎呀，你就和Greg的妈妈一样！）大儿居然想成为Greg这个小屁孩儿！

篮球算是大儿最喜欢的运动了，暑假期间我给他报了两周的篮球夏令营（每天就三个小时训练）。正好碰上他同球队的另一位好朋友，这位好朋友报了四周，每天都乐在其中，坚持训练。大儿却抱怨训练枯燥，累。我和前来度假的孩子大姑都很不满意大儿的表现。大姑在饭桌上旁敲侧击，谈论这位小朋友的事情，虽然没有直接问出：“你为什么就不能像人家那样？” 的问题，大儿却已经回应到：“他喜欢是他的事，我不是他！” 大姑也无言以对。

于是每天早上叫大儿起床去打篮球就成了一场拉锯战。一天早上又和我磨叽的时候，我跟孩子提到了“画长颈鹿的提摩的故事”，孩子很感兴趣，于是找来读给他听，也算是对他四年之前那个提问的回答。

这个故事出自台湾作家龙应台与她大儿子安德烈合著的《亲爱的安德烈 –两代共读的36封家书》其中的第28封信《给河马刷牙》。文中，龙应台提及时年二十一岁、正在读大学的儿子一直不屑于回答母亲提出的问题：“你将来想做什么？” 儿子总是跟母亲胡诌一通。龙应台在文中问到：

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未来太自信，所以不屑于像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一样，讲究勤勤恳恳，如履薄冰，还是其实你们对于未来太没信心，太害怕，所以假装出一种嘲讽和狂妄的姿态，来闪避我的追问？

在用一系列的数据和事实对比了当前时代与母亲年轻时所处时代的不同之后，龙应台提到了“画长颈鹿的提摩”

你记得提摩吧？他从小爱画画，在气氛自由、不讲究竞争和排名的德国教育系统里，他一会儿学做外语翻译，一会儿学做锁匠，一会儿学做木工。毕业后找不着工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现在，应该是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但是，当年他失业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今年他四十一岁了，仍旧失业，所以和母亲住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坐在临街的窗口，提摩画着长颈鹿……..

我担不担心我的安德烈---将来变成提摩？老实说……是的，我也担心（读到这句的时候，我将安德烈换成了孩子的名字，再次对孩子读了一遍）

看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想：这不就是耳熟能详的 “小子！好好读书啊，要不然长大了睡大街去！”的威胁式言论吗，只不过通过作家，换了个文绉绉的说法而已嘛！

且慢，在接下来的文章里，龙应台言简意赅，思维清晰，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我想要表达却说不出来的思想。

作者先是提到了在一个美丽的夜晚，安德烈与母亲坐在面向大海的阳台上，听着海浪，安德烈坐在椅子里，背对着大海。凌晨三点，安德烈点起一只烟说到：“妈，你要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你有一个极其平庸的儿子。””我觉得我将来事业上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

龙应台写到：

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我喜欢这句话，这种文艺腔听起来好假）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 平庸 ”的哲学？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对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是否有成就，而是你是否快乐。（这句话，我对大儿又重复了一遍）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给你快乐？第一，它给你意义；第二，它给你时间。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你的工作不绑架你成为工作的俘虏，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至于金钱和名声，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说，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是到动物园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而你是一个喜欢研究动物的人，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或者狮子、河马管理员 “ 平庸 ” …….(我将“河马管理员”换成孩子现在喜欢的园丁gardener对孩子又重复了一遍)。

下文是很多人的文章中引用的一段话，我也非常喜欢，给孩子重复读了好几遍。

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不是因为他没钱没名，而是因为他找不到意义。我也要求你用功读书，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

下面这段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文字，有些抽象，估计孩子还不太明白它的意思：

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利，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那么连‘平庸‘’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平庸”是跟别人比，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我们终极的负责对象，安德烈，千山万水走到最后，还是“自己”二字

读完这篇文章，大儿还是很感兴趣，叽叽喳喳又跟我聊了好多。当然，指望读一篇文章就能让娃儿从此改头换面，“头悬梁、锥刺股”是压根儿不可能的事。不过这篇文章作为我对娃儿四年前所提问题的回答，是再贴切不过的了。很多时候，我们期望孩子尽力做好事情，并不是非要孩子做到完美，做到多好，而只是不能接受孩子不用心、不尽力的态度。而如何用更好的方式调动孩子自发的、内在的驱动力，则是目前摆在我面前的难题之一。

P.S .  –

除了这第28封信，《亲爱的安德烈 –两代共读的36封家书》其它的文章也真的很值得一读。作者在第一篇中写到，写这本书之前，她与儿子在电话上的对话，往往只能是这样

你好吗？

好啊。

学校如何？

没问题……”

假期中的会面，儿子愿意将所有的时间给他的朋友，与母亲对桌而坐，却默默无语，眼睛盯着手机.....

我知道他爱我，但是爱，不等于喜欢，爱不等于认识。爱其实是很多不喜欢、不认识不沟通的借口。

这种情形，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一代父母所面临的现状呢。

带着“我要认识这个人（十八岁的安德烈）”的想法，母亲提出要与儿子共同撰写一个专栏，儿子居然答应了，经过三年辛苦的写作过程（安德烈最好的文字是德语，能说中文，但不认识中文，龙应台最好的文字是中文，专题的写作通过英语进行，写作过程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诞生了这本书。

文中提到，很多父母会把文章复印出来给儿女读，然后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开话题。有一天龙应台在台北一家书店排队付账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过来跟她握手：“如果不是你的文章，我和儿子会形同陌路，因为我们不知道怎么和对方说话”。他的神情严肃，眼中有忍住的泪光。

儿子安德烈这一边，对于写作的初衷和收获，是这样写的：

既然你给我一个麦克风，我就把想法大声说出来罢了。到后期，我才忽然觉察到，这件事有一个更重大的意义：我跟我的母亲，有了连接，而我同时意识到，这是大部分人一生都不会得到的“份”，我却有了。我在想：假使我们三年前没开始做这件事，我们大概就会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继续过日子，继续重复那每天不痛不痒的问候：吃了吗---嗯，功课做了吗----嗯，没和弟弟吵架吧----没，不缺钱用吧----嗯……” （读到这段，我的心又为之一动 ：这又何尝不是众多相爱的母（父）子之间流于表面的沟通模式啊！）

渴望与孩子之间建立更深层次连接的父母们不会对这本书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