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盖不住的夏天
用老黄的话说我跟东子能玩到一块儿去纯粹是因为“臭味相投”,而且东子比我还不止臭了一星半点。
老黄是我们高三班主任,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俩正站在教导处挨批。原因是我和东子趁老黄上厕所的时间溜进水箱房拧开了厕所水箱的阀门,等老黄卸完货想要冲水的时候被胯下喷出的“黄汤水”浇了个透彻。
老黄气急败坏的跟教导处主任控诉我俩的恶劣行径并且强烈建议学校开除我们这两个“社会毒瘤”。
他说我俩就是盛开在祖国大花园里的猪笼草,不但长得丑而且还有毒。我憋着笑偷偷拽了拽东子的衣角。
“喂,老黄说你是猪笼草。”
东子抬了抬眼皮,满脸的不在乎。“身上屎味儿都还没干呢,到底谁是猪啊……”
我看见老黄的脸成了猪肝色,教导主任皱着眉头假咳嗽,东子背着手一脸玩世不恭,我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哭该笑。后来我俩捏着记大过的处分决定从教导处出来,我还是一脸懵的。
“你说教导主任为什么不开除咱俩?”
“那是我姑父。”东子一把把处分决定揉成一团,抬腿开一个大脚把纸团从窗子上又踢回教导处。屋子里教导主任和老黄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吐了吐舌头没说话。我没有当教导主任的姑父,我不敢把处分当皮球踢回去。
“你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别人又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搞老黄。”
“嗯,下次再想个招儿,我们仨一起出名。”
“仨?”
“还有老黄。”
东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们俩早就知道秃头老黄是个伪君子,他经常借着在办公室给所谓后进生辅导功课的时候动手动脚。就是个咸猪手,东子这样评价。他说他当时趴在窗台上想翻进办公室偷回被老黄没收的漫画书,结果没想到却看见老黄偷偷的在练他的咸猪手。东子从窗台上跳下来,一脚踢开正门。
“后来呢?”我问。
“我拉着老黄的手放在我的屁股上,老黄骂我神经病。”东子说的坦然。
我再没说话。站在楼道窗前,我看见楼下穿着校服的学生排着队走向食堂。
我突然感觉很迷茫。那时候距离高考还剩下最后一个月,所有人都在紧张的备考。学习好的学习不好的,都希望能在最后一个月给自己的三年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可是我和东子就像是两个另类,我们在老师眼皮底下大喇喇的逃课。东子是因为不爱学,我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学。
我俩半夜十二点坐在夜市的烧烤摊上,一碟花生米,一碟干豆皮,我俩一夜撸出两大箱青啤。
东子说自己其实是个文艺青年,我不信,我说他喝醉了。东子拉着我说他没醉,我哈哈大笑,我说隔壁母猪花花也有个文青梦,说不定你俩还是一个老师呢。东子没笑,我也不笑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在我的印象里我这么说完以后东子应该咧开烟灰缸一样的黄板牙笑着跟我说花花就是他教出来的。
“说真的,”东子拉开一罐青啤递给我,啤酒泡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溢出罐口顺着他的手指滴到桌子上,变成一滩冒泡儿的黄色污渍。我感觉自己就像那滩污渍一样讨厌。但是污渍还有咕嘟咕嘟的激情,我连咕嘟咕嘟都没有。
“我有的时候会思考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们这一生到底在干嘛。”
“嗯,花花也会。”我含糊不清的说。
东子冲我扬起手,我忙按住他的手塞进一把花生米。
“那你觉得生活是什么?”
东子捻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生活这老王八蛋,就跟菜市场的大妈一个样。你端着咖啡拉花跟她谈品味谈格调,她却只会跟你计较某某菜市场的小葱又贵了两毛钱。”
我并不太认同他说的话,因为小葱不止贵了两毛。但是我点着头说他讲的真好。后来我俩被收摊的老板强行赶走,东子走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老板看不起他,还踢翻了老板好几个凳子。
等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高三已经开始上早自习。我俩顺着人工渠翻墙进来,东子扶着墙根哇哇吐。
那年我正好十八岁,距离高考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像东子一样思考过生活,我觉得生活就是生活,跟菜市场拉价的大妈没关系,跟大叔更没关系。我只是感觉自己很迷茫,像是全力奔跑的时候一头撞进了一片浓雾中,不管你怎么跑面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所以我干脆停下来倒在树根下睡大觉,我觉得雾会自己消散。
我看见东子在后门漏个头向我招手,我起身跟数学老师打报告。
“你干嘛?”数学老师是个长的干干瘦瘦酷爱推眼镜的小老头。
“我要去拉屎。”我大声说。班里同学哄堂大笑。我没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数学老师厌恶的冲我摆摆手叫我快滚,我踩着同学们的笑声跑出教室。
那节课操场上没有人,我和东子两个人打了好长时间篮球。那天风很轻,天很蓝,几朵云彩像是被人用画笔画上去一样一动不动的嵌在蓝色的画布上。
我突然感觉那一刻真的很惬意。天离我好高好高,梦想也离我好远好远。
“你那天说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东子。
“生活?去他娘的生活!”东子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四仰八叉的和我并排躺在操场上。“你觉得生活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不是菜市场上的大妈,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还记得老黄吗?他在那事发生之后就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好像还升官了。”
我没说话,把手垫在脑袋后面看天上的白云。它怎么那么白啊,连卷边边的地方都是白的。
“我们还说过要再整他一次的,结果他先开溜了。”东子又露出他的黄板牙哈哈大笑。“不知道他那毛病改了没有,不然又去祸害别校的姑娘了。”
我含糊的嗯了一声,我想天上应该是起风了,因为我看见原本一团团的白云开始改变形状,一会儿像狗,一会儿是老黄,再过一会儿又变成了隔壁花花的样子。我枕着胳膊笑出声来。
那个夏天我到底也没和东子讨论出什么是生活来。东子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那天回去之后他再也没拉我逃过课,反而天天在楼下守着,我一溜出去他就扭着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去。我挣扎过,但是我打不过他,我怕挨揍。
他说生就是生,活就是活,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不是花花,也不是菜市场的大妈,更不是菜市场的大叔。他说根本没人关心这个问题,他叫我好好学习,他说最后一个月不要让自己失望。
在那个连白云都盖不住的夏天,我到底还是和东子分开了,他继续留在小城复读,而我收拾行李去了其他的城市念大学。东子说他复读完会去找我,我摸着他的头叫他小学弟。
以后好多年我依旧一个人看好高好高的天,想好远好远的梦,但是却再也没有纠结过生活是什么。因为东子说生活就是生活,它不是花花,也不是大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