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银行卡

李伯双手捧着信和银行卡，泪水开始滂沱。

1

几天前，天空中灰黑色的云越来越厚，越来越低，仿佛不能再承其重，准备塌落。天气越来越恶劣了，地面上刮起了刀子般的北风，尘土被卷起，裹夹着废弃的塑料薄膜，往路边光秃秃的树丫撞去。

这种鬼见愁的天气，谁也不想出门。公路上空荡荡，行人寥寥，车马匆匆。

李伯缩在那件褪了色的厚重的军大衣内，突突突地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往家赶。呼啸的北风撞击着李伯那张铜色的脸，再肆意地把他灰白的头发揉成一丛杂草，杂草摇曳着，往后倒去。中午出门的时候，太急了，李伯忘记了戴帽子，否则，帽子可以保护一下乱发，耳朵也不至于给冻得生疼。

这一次的送货路程太远了，在郊外，傍晚才送货完毕。冬天日短夜长，夜幕降临得早，此时路上已开始盖上一层夜雾色，不再明朗，李伯归心似箭。

一粒砂子撞进了李伯的眼睛，他觉得眼睛给碜得又痒又痛，他下意识地抬起了青筋嶙峋的左手，用力擦了擦。

李伯揉眼的当下，一个黑色的物体在前面一晃，李伯一惊，把手往右一歪，车往路边停放着的小车冲去。李伯惊慌之中紧急刹车，然而，一切的补救措施都于事无补，三轮车还是从小车旁擦肩而过，嗤的一声，小车那黑黑的车身给蹭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李伯刹定了车，他保全了自己，万幸。惊魂稍定，李伯下车来察看，公路没什么行人，公路对面有一条远去的黑狗的影子，李伯猜测刚刚看到的黑影就是黑狗。

李伯一拐一拐地往回走，走到黑色小轿车旁边，借着昏沉的光线，看到黑色的轿车上有一道深深的刮痕。李伯用满是茧的粗手，摸了摸刮痕，抹不掉，他暗道:不好！我刮坏了人家的车，怎办？

李伯搓着他那双粗糙的双手，双手因没带手套，早已冻得有点僵直，他用力地搓了搓，又把手放到嘴边呵几口暖气。李伯一边暖手，一边在小车周围转了一圈。李伯找不见车主，路边附近的房屋紧门闭户，找不到人来问话，估摸也没有人看见李伯蹭车。

李伯在小车旁干着急，怎办？怎样联系车主？怎么商量赔偿呢？

李伯不可能一走了之，他最讨厌肇事逃逸。三十年前，他一家四口，惨遭车祸，他父亲和妹妹因此失去了生命，他和他母亲幸运地活了下来，他却在那一次车祸中左腿粉碎性骨折，后来经过治疗，虽然恢复行走能力，却总是一拐一拐的，再也回复不了原来的自如。那一场车祸，给李伯一家致命的一击，人亡家破，肇事司机却逃逸了……往事不堪回首，李伯平生最恨逃逸者，咬牙彻齿的恨。

他怎么找到车主呢？他不能在这干等，他还要赶时间，母亲在家久等了，他必须赶在黑夜来临前回到家。

撞坏人家的车子，至少应该当面道一声歉意的，如果要赔偿，就应该赔偿……要赔多少呢？李伯一想到钱，就没有了底气，毕竟他没有多少存款。

李伯摸摸口袋，只摸出带着体温的两百八十六块钱。今天下午送货费也只是八十块。他的收入有限，剩钱不多，够不够赔？

要不要赔？够不够赔？这是个问题。李伯思忖了半晌，决定写一条纸条。纸条上写着:“您好，本人是李盛民，今天下午路经此地，不小心刮花了你的车，若要赔偿，请移步到幸福路二横巷35号。”

李伯把纸条卷起来，插到车刷那儿，然后驱车离开。

李伯离开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他在纸条上加了一行字，“可赔偿3500一4000元。”

李伯踽踽离开了。

2

回到家里，李伯心情沉重。他草草吃了晚饭，便要回房休息，一天的劳累让他非常疲惫。

李伯的母亲，虽然看不见，心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察觉到李伯的心神不宁。李母问李伯:“你怎么了，有心事？”

李伯一惊，莫非母亲已经知道他的事？不可能，天知地知只有人不知。李伯不愿他苦命的母亲再为他担惊受怕，她已经苦了大半辈子，眼睛也瞎了，他怎能还忍心让她再受惊吓？李伯勉强地笑笑:“妈，你怎么这么问呢？你看，我好好的，只是今天太忙了，有点累，我想早点睡。”

“好吧，累了就睡吧，别累着。”李母心疼地说。

李伯进入房间，和衣躺在床上。他听到母亲摸索着收拾碗筷的声音，然后听到母亲打开门呼唤猫狗的声音，再然后听到母亲低声地跟着狗絮絮叨叨……李伯不在家的时候，李母总是跟小黄狗聊天，这已是习惯。

李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噩梦，梦到当年的车祸现场，那刺耳的刹车声，凄厉的惊叫声，呼喊声……李伯大叫一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四处一团浆糊的黑。

那一场车祸，是一场灭绝的灾难，把李伯卷入了万劫不复之中。那年他才十六岁，花季的少年，有着美好的前程，然而，一场千刀万剐的车祸改写了他的命运，一个完整的家庭在那一刻破碎了，李伯失去了两个至亲，他自己也变成了残疾人，脸部也毁容，左腮有一条骇人的疤痕，他自暴自弃，多次求死，母亲用抹不完的泪水，一次又一次挽留着他……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不为自己，也要为母亲，好好活下去。

这些年来，李伯和他母亲过得很不顺利，李母身体一直不好，早两年，孱弱的母亲眼睛也失明了。没钱给母亲治病，李伯愧疚万分，头发也因此白了不少，活脱脱一个老头子的样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伯开始很害怕自己老去，怕自己死去，他害怕，害怕没人照顾白发苍苍的母亲。曾经的他，一心求死，现在的他，越活越怕死。

李伯惊醒之后，一直眼睁睁到天亮。

3

该来的终会来。

傍晚时分，李伯和李母用饭时，小院里的狗吠了起来，李伯呵斥了一声，狗安静了。李伯穿过小院，看到院子的铁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李伯心里咯噔，该是讨债的！

李伯把那中年人让进屋里来，屋里有点暗，墙壁也黑，有些斑驳，有些历史，屋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在左边摆着简单的厨具，右边有一张斑驳的小圆桌，桌边有小矮凳。李母正坐在矮桌旁，就着素菜慢慢嚼着饭，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便问了声:“盛民，谁来了？”李伯敷衍着:“朋友！朋友！”

李伯搬着凳子到门囗，用袖口擦了擦凳面，让客人坐。

中年男人没有坐，踱步出来，把纸条递给李伯。

李伯说:“我就是李盛民。”

中年人问李伯:“里面的是你母亲？”

“是，是。”李伯搓着双手。

中年人环视一下院子，院子的角落堆放着烂盆烂桶等旧物品，每一样都在诉说着屋主的破落。有几只小猫和一只小狗在院子的空地无忧无虑地玩耍着，这是唯一的生气。

李伯对中年人说:“你等等。”他转身一拐一拐地进屋，随后攥一叠钱出来。

中年人没有接过李伯递过来的钱，他好奇地问李伯:“你的脚怎么了？”

李伯酸笑一下:“倒霉的。”

李伯见到中年人一脸的不解，又好奇，便叹一口，说:“三十年前，给车撞的。”

李伯见中年人不吭声，脸上写满怜悯。他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便把三十年前车祸的一幕讲述给中年人听。

中年人竟然泪流满脸，李伯觉得中年人很善良。

中年人没有领李伯的钱，他说他已经买了车险，保险公司会免费修补好的。

中年人离开了，李伯觉得他遇到了一个大好人，吊了几天的心，终于可以安放了。

过了几天，李伯收了一封信，信里还附着一张银行卡。李伯疑惑地去看信，信内容大致是，中年人就是三十年前肇事者的儿子，他父亲事发后，举家逃到外地，他父亲一直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父亲一年前得了癌症死了，他临死都不能闭目。中年人寄一张银行卡给李伯，是弥补他父亲的过失。

李伯握信的手在风中瑟瑟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