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去活来（06）
06 武装泅渡
水。
还是水。
这一阶段的训练包括很多技能，这些技能里面有些在陆地可以完成，有些需要坐飞机到空中，而有些则需要泡在水里。阿牛现在被泡在水里，手上和脚上被泡得都是褶皱，但是环顾四周，看不到岸，只有水，身边只有水！
在水的世界里，江海是幸福的，他似乎对水情有独钟，听说他曾经在委内瑞拉的国际猎人学校待过一年，各种水上科目他都得心应手，因此他也是负责队员们水上科目的教官。但是队员们却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从早到晚在水里泡着，队员们的皮肤严重脱水，内心也严重奔溃，在经过这一阶段的训练之后，他们对“水”这一生活中离不开的常见液体会产生于常人不一样的看法。
“空中雄鹰，陆地猛虎，水中蛟龙，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空军猎人，三者缺一不可。你们在战场上的任务是到达一切地域，夺占一切先机，克服一切困难，战胜一切对手，要想完成任务，你们需要的只有两个字——训练。”
江海的话依然在阿牛的耳边徘徊，他抬头看了看一望无际的湖面，以及坐在橡皮艇上拿着大喇叭吼叫的李鑫，顿时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蛟龙，自己甚至比不上一只河龟。
阿牛在水中缓慢地游着，他提不起速，因为他每次抬头换气时，头盔上的水便会倾泄下来，冲刷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这让他呼吸困难，并且一不注意还会把水吸入，造成呛水咳嗽。他身上背负着十几公斤的武器和装备，这些东西像河龟的壳一样将他使劲儿往水里按，他的身体被压成了四十五度倾斜着，每次蛙泳的夹水前进都需要产生一部分向上的力来抵消这部分重量，这让他的前进速度十分缓慢。队员们都把衣袖和裤腿挽起，这样可以减少水的阻力，但是衣服和皮肉不停的摩擦着，没过多久，队员们的手肘和膝盖部位便能看见一道一道的血痕。
李兴时不时地把大喇叭放下，拿起橡皮艇上的船桨挥舞。他使劲的用桨拍打着落后队员，这与其说是鞭策，不如说是惩罚——坚硬的木桨拍在身上生疼，泛起的水花让队员们前进困难，这场面像是一只大猩猩在挥打着一群落水狗。
这个待遇是留给后几名的。这后几名里边仍然包括阿牛，他被呛了一大口水，脸扬起来，剧烈的咳嗽着。一望无际的湖面，看不到尽头，阿牛回头看，仍然是是一望无际，一股强烈的绝望感涌上心头——苦海无涯，何处是岸？
“赶紧退出吧，你们几个秤砣，你们还没喝饱吗？”李兴大声地笑着，他发出的声波似乎打在水面上，激起了一阵更加强烈的水波。秤砣是部队里对那些游泳比较差的人的称呼——一下水就沉。
阿牛又吞了一大口水，由于吞的水太多，他甚至感觉有些腹胀。7号在前面乘风破浪地前进着，他的动作很娴熟，整个人的身体与水面平行，手脚并用，每蹬夹水一次便用手划一次，再抬头换气一次，如此反复，节奏很稳定，速度也很快。48号依然紧紧的咬着他，他很聪明，跟着7号身后的涡流里，这为他减少了不少阻力，同时也节省了很多体力。
7号似乎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节奏平稳前进，27号和31号紧随其后。他们像天空中迁徙的大雁一般排成一路纵队，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紧接着是60号，他的动作很奇怪，通常来讲，蛙泳主要靠双腿的蹬夹水产生前进动力，划臂只起到辅助作用，但是他每划一次臂前进的距离竟然比蹬夹腿一次前进的距离还要远。他划臂的幅度很大，双臂伸开的很直很长，两只胳膊就像两只船桨，在他强壮的背阔肌的带动下，产生巨大的动力。如果说前几个人是青蛙的话，那么60号就是只企鹅，扑扇着两只翅膀，在水里穿梭着，动作笨而可爱。
“你们几个秤砣的动作谁教的，我没见过这么慢的，你们就往后拖吧，今天你们五个里边只能留一个！”
李兴哼了一声，他又拿出了他的杀手锏，他总是能让队员们紧张焦虑，因为他掌握着队员们的生杀大权，他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认为这样才能激发出队员们的潜能。猎人学校里淘汰的队员里面有将近一半是出于他手。队员们都拼命地加快了划水的频率，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大猩猩说到做到。
阿牛的游泳是爸爸教的。小时候，爸爸总会带着阿牛去附近的一个水库里游泳，那时他还很小，只需一个小小的游泳圈就可以浮起来，他很喜欢坐在游泳圈里看爸爸游泳。爸爸喜欢狗刨和仰泳，每次从水里钻出来就冲阿牛做鬼脸，然后又钻进水里，过一阵子会偷偷从阿牛身后钻出，阿牛会被吓一跳，然后开心地笑。
他怀念那种惬意的感觉。
记得有一次休假时，他与阿祯也一起游过泳。阿祯穿着迷人的泳衣，比阿牛游得还要好，还要惊艳。阿祯每次游完，阿牛便会给他鼓掌叫好。
在阿牛的潜意识里，游泳一直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现在他却觉得如此痛苦，甚至听到游泳两个字便会全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阿牛看着与他竞争生存名额的四个队员，只能咬牙拼命往前游——“不能就这样退出”，他心里默默想着。
太阳出来了，炽热的光线让水面温度骤然升高。李兴带上了圆帽和墨镜，但这丝毫没有削弱他的战斗力，他一边用船桨拍打着落后的队员，一边用粗暴的语言瓦解着队员们的最后心理防线。
强烈的阳光直射在水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阿牛的眼睛被阳光晃得发睁不开。
“救……救命……”阿牛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但是声音刚出来一半，就被水吞没了。
24号在水中扑腾着，在他周围溅起一团水花，他右手抱一下右小腿，又猛地松开，两手一起拍打水面，而后又沉入水底，刚沉下去几秒钟，又冒出头来，冲着李兴喊了一句“抽筋了……”，随即又淹没下去。
他在拼命地挣扎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疼痛。
阿牛听到声音便停了下来，转身往回游去。另外三个队员借此机会径直向前，从阿牛的身边游过。
“你要退出吗？”李兴摘下墨镜盯着24号问，他很开心，他似乎等这一刻很久了。
24号扑腾着没有回答。
“你退出的话我可以考虑给你一个救生圈。”李兴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和，他的声音轻柔的让阿牛不敢相信是来自于大猩猩之口。
24号挣扎了一会，“我退——，出……”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三个字，好像又喝了一大口水。
“软蛋！”李兴突然一下子又变得很冷漠，他顺手从橡皮艇里扔了一个救生圈下去，然后挥挥手，示意跟在最后的救生艇跟过来。
24号抓住救生圈，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他拼尽全力让自己趴在救生圈上大口喘着气。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右小腿，可以看到他腿部肌肉在明显抽搐，抽筋产生的痛苦从他紧咬的牙缝间爆发了出来。
“啊——”他大喊一声，不知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还是因为强烈的悔意。
救生艇开足马力冲到了24号跟前，两个救护员用一个巨型的捞鱼网把24号一把捞上船。他们把24号摁在甲板上，迅速卸下24号的武器装备，一个人抓住他的大腿，另一个人用膝盖顶住他的脚腕，强迫他的小腿绷直。24号痛苦地呻吟着，他的脸紧贴着夹板，眼睛却看向了其他继续前进的队员。渐渐地，他没了声音，只剩下两个救护员在忙碌着，他像是被打了麻药，没有疼痛，也没有触觉，只剩下一双睁大的眼睛。眼睛里边是游向前方的队员，以及颓丧和遗憾。
冲过来的救生艇将周围的水激荡起来，水面剧烈的起伏着，像一个人大口喘气的胸脯。
阿牛被着突如其来的激流呛了好几口水，他有些恶心反胃。他看到24号被捞到船上后，又掉头回去追赶大部队，可是这一来一回不仅浪费了他很多体力，也让他落后成了最后一名，他来不及多想，只能拼命的往前赶。
“你以为自己游的很快吗？还有劲儿去就别人！”李兴轻蔑地说着，说完便又拿起船桨和大喇叭，继续着他的工作——拍打和吼叫。
阿牛已经落后了很多，甚至之前与他同在最后面的几个人都已经把他甩开了一大截。湖面被阳光直射着，阿牛觉得此时的光线更强了。这耀眼的光线晃的他难受，他有些焦灼，有些慌张，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返回去，值得吗？
他一下子陷入深深的自责，一想到自己要被淘汰，他的号码牌要被钉在猎人墓地，他竟然委屈的想哭——如果我不回去，或许我还能保持领先，或许我能一直保持到最后，或许我会是胜出的那一个，也许吧！
阿牛想到这里，突然感觉心口一紧——可是那样的话，我该如何面对阿祯，如何面对自己啊！
“也许无论怎样，我都会回去的……”阿牛叹了口气。
“阿牛哥，加油！”阿牛仿佛听到了阿祯的声音。
“也许阿祯能够看到我。”阿牛突然想起了阿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阿祯看到自己现在这孤独脆弱失望无助的一面。
“游吧，向着对岸游，向着阿祯，阿祯在那里等我呢！” 阿牛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略微感到一丝轻松和舒畅。阳光把水晒得暖暖的，水流从阿牛身上划过，他感到自己像一块儿泡在温水里的冰，正在慢慢解冻，缓缓苏醒……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动作上，手脚配合，腰背挺直身体和水面平行，一下一下的往前追赶着前面的队员。他似乎听不到李兴的吼叫，也感受不到他的拍打。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徜徉着，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像一艘勇往直前的船，像一支势如破竹的箭。
他逐渐追上了前面的三个人。
四个人几乎同时上岸，而先头部队似乎早已在岸上等候多时。
一上岸，四个人便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但眼光却都直勾勾的盯着李兴，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惶恐，他们在等待着李兴的判决，他们像是四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期盼和祈祷，只能等待和渴望！
李兴拿着大喇叭从橡皮艇上跳下来，他踩在膝盖高的水里，迈着大步走到阿牛他们四个面前。
“你们四个刚才还不错，但是今天你们只能留下一个人，我说到做到！”
李兴拿大喇叭朝地上趴着的四个人嘶吼着。他顿了一顿，看了眼在岸边提前到达的其他队员，突然玩性大发：“好！接下来我们做个游戏”，他指着地上四个人说，“你们四个来场比赛，在水底下憋气时间最长，最后把头露出来的人留下，其余三个人淘汰。”阿牛顿时觉得心口一紧，惊慌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而李兴却还没说完，他对着岸边的其他队员说：“你们觉得谁会留下就站到谁后面，猜对的人跟我坐船回去。”
苍茫的湖面看不到尽头，单程一趟起码有几公里，岸边的队员们一听便来了兴致，纷纷跑到自己认为能胜出的队员后面，他们期待着自己能压对注，更期待着自己能坐船回到对岸而不用再痛苦地游回去。
几秒钟不到，队员们都做好了选择，阿牛回头一看，其他三个队员后面都或多或少地站了几个人，而自己的身后却只有31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他显得那么冷清和萧条。
阿牛失望到了极点。他顿时觉得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一颗老鼠屎，至少在其他人的眼里是这样。他的眼皮耷拉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斗志，他这几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瞬间崩塌了。
“31号，你还是选别人吧，我会拖累你的。”阿牛的声音低沉的自己都要听不见。
“我就选你，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没关系。”31号依然立着他那两道剑眉。
“我不行……”阿牛吞吞吐吐地说，他边说边把头埋了下去。
“你是猎人学校最勇敢的人，我都比不过你，你为了其他人可以从那么高的山谷跳下去，我承认这一点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这一次也一样，不为别人，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一定可以的，你能行。”
31号期待的眼神让阿牛有些感动。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至少我相信是真的。”
阿牛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光亮，他转身向着水中走去——在31号坚定的目光中向着属于他的战场坚定地走去！
“准备——趴下！”
李兴下了一声口令，而后秒表卡下了时间。
四个人都面朝湖泊趴在水里，脚露在外面，脚后面是为他们加油的队员，队员们自发分成了四组啦啦队为自己选择的人加油。
“44号，加油——”31号虽然只有一个人，但是他声嘶力竭的吼声足以压过其他三组。
阿牛在水中憋着气也闭着眼睛，他隐约能听到31号喊他的声音。他把脸埋在水里，感到岸上很嘈杂。他似乎很喜欢现在这样沉浸在静谧的水中，不受外界的纷扰——他像只把脸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没过多久，阿牛便感觉心慌胸闷，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张开嘴大口呼吸，他的嘴唇像一道快要崩溃的大坝，即将抵挡不住外面的洪流击撞。他咬住牙，使劲儿咽了咽唾沫。
“44号，坚持住，已经有人不行啦，在坚持一会你就赢了！”31号歇斯底里的喊声通过水波传入阿牛的耳朵，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外界的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的跳动，整个耳膜都充斥着心脏泵出的血液。心跳声是他此时能听到的唯一声响，也是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砰——，砰——，砰——，心脏要冲破胸腔迸发出来！
阿牛难受的要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带有腥味略显苦涩的水流便乘虚而入。他赶紧将水吐出去，这一吐又耗费了他不少氧气，他更加用力地闭上嘴唇，防止氧气流出。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捂住了口鼻——他有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人是可以自己把自己憋死的。
自己把自己憋死！
其他三个人都露出了头，瘫坐在水里大口地喘着气。他们都呆呆地看着阿牛，表情复杂，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31号高兴得跳了起来，冲着其他的队员大喊：“我就说44号可以的！”他兴奋地挥着胳膊，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李兴看着手中的秒表，冲着阿牛说：“刚过三分钟，猎人学校的记录是4分13秒。”
31号更加兴奋，冲着阿牛大喊：“44号，加油！你就要破记录了！”
60号也跟着喊起来，7号、27号也一起喊起来，其他的队员们也跟着一起喊起来，他们似乎都忘了自己是哪一组的啦啦队，不约而同地向阿牛喊着叫着，激动得就像是自己要破纪录一样。
此时的阿牛听不到任何声音，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光水流进不去，仿佛声音也传不进去。他微微地睁开眼，眼睛被水刺激的生疼，他只能眯着眼看到模糊的水底，又是那个场景——深渊和人影，痛苦和挣扎，那个像又不太像自己的人在朝自己喊着什么，他听不清楚，这次他不想等待，他决定向他游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动胳膊，拼劲全力游向那个人。
水的浮力一下子将他托出水面。
“4分32秒，你刷新了猎人学校的记录。”李兴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大白牙。
31号激动地跑过去将阿牛抱起来，其他的队员们也都跑过去，他们想一起庆祝，一起见证奇迹。
阿牛昏昏沉沉的，眼角和鼻孔都微微渗出了血。31号将他揽在怀里，托着他的后脑勺，欣慰地说：“44号，你破记录了，你给我记住，你是最棒的！”阿牛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他看不清31号，只能看清一个红色的人影，他后面是一堆红色的人群攒动着，再后面是一片红色的天空，红色越来越淡，天空最深处变成了橘红色。
“你可以坐船回去吗？”阿牛两眼无神，盯着天空，声音极其虚弱。
“当然可以，我们一起坐船回去，不用游回去啦！”31号骄傲地说。他声音很大，似乎在故意说给其他人听。其他的队员们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那就好。”阿牛说完这三个字，便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嘴角弯弯的，似乎在做一个甜蜜的梦。
猎人们上午游过来的时候是向东游的，一直面向太阳，现在游回去是向西游，仍然面朝着太阳，只不过太阳变得红了些，暗了些，它在湖面的尽头吞吐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队员们排起一字长龙，有节奏地向太阳游去，31号坐在船上，阿牛平躺着，头枕在31号的腿上，边上是李兴在大吼大叫。
阿牛盯着天空的几朵云发呆，他的身体随着橡皮艇摇曳，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和惬意。天上的云快速移动着，但是阿牛却感受不到一丝风。一只鱼鹰从橡皮艇边上掠过，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再次飞起时，两只爪子勾住一条肥硕的鱼，鱼拼命地扑腾着，但终究逃脱不了铁一样坚硬的爪子，挣扎了几下便认命了。
鱼鹰扇动着翅膀，扑鲁扑鲁飞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