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影子
孤独者的影子
1.
我第一次见到刘莲，是在她的店里。凌晨四点钟，我看着她缓缓地拉起店门的卷帘，打开“榴莲忘返”的led灯，开始在柜台抽烟。在深夜化着精致妆容卖榴莲的女人，一定不简单。
“你好，请问这榴莲是什么品种？”
“就是普通榴莲，但肯定是好货。我从外国进口的，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我对榴莲没什么了解。” 真是一个有趣的漂亮女人。
“那我要一个吧。”
“这么晚了一个吃榴莲有点孤单哦。还是你买给女朋友吃的？”
“我没有女朋友。”
“那我陪你吃。走吧，上我家。”
刘莲熟练地拉下卷帘，再拉上我，往店内的楼梯小跑去。店里空空荡荡，除了门口摆着的四五个榴莲外，再没有榴莲的痕迹。我大概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便甩掉了她的手。她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但三秒内脸上又堆满了笑。
“不喜欢妖艳的？没事，我卸妆也好看。还是你有什么别的喜好，都可以说。”
我笑着摇摇头，这个女孩真可爱。她也愣住了，气氛有点尴尬。我有我的难言之隐，但现在不能说。她也看出了我的窘迫。
“那做个朋友可以吧？”
我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就点了点头。当晚她送了我一个榴莲，告诉我她叫刘莲，问了我家的地址，说明天分好榴莲送到我家去，我答应了。
2.
我第二次见到刘莲，是第二天的下午六点。太阳刚刚下山，她就敲响了我的门。今天没有化妆，原来真的很好看。她抱着一个榴莲，明显不是昨天那个，个比昨天那个大，味也是。
她并没有分装，还是完整的一个。
“呐，我给你拿过来了，你把它掰开，我们一起吃吧。”
“我不会掰榴莲。”
“我也不会。”
我们俩大笑。坐在沙发上看了一晚电影。
和她相处很舒服，我不用问问题，也不用找话说，她会把她的一切都主动告诉我。
那晚我知道了她总在太阳下山后出门，去找她的五十岁干哥哥进榴莲。因为力气不大，干哥哥送的跑车也不大，一次只能拿进四五个榴莲。一般拿完榴莲总得在哥哥家里睡一觉，如果哥哥的老婆和孩子不在的话。如果不睡一觉，她会把榴莲放在店里，去别的哥哥弟弟家睡觉。四海之内皆兄弟嘛，这是她的原话。
不管在哪里睡觉，她总在凌晨四点准时开档，清晨六点准时关门。她说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全部靠男人。虽然榴莲都是干哥哥公司里拿的，但她要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每天必须营业。四点是可以从一段关系里脱身的时间，六点是可以进入下一段关系的时间。
凌晨两点，我们俩喝了三瓶啤酒，她搂着我的脖子，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相信她是真的醉了。“我要和你说心里话。我没有同性朋友，你是第一个。天底下，就你和我最亲。”
3.
我第三十次见到刘莲，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十天。她还是六点来我家，太阳下山的时间。她说她喜欢我家的感觉，巨大的灰色窗帘让白天也成了黑夜，因为月光对她来说都过于刺眼。她喜欢黑夜，因为黑夜是可以赚钱的时刻。
刘莲是一个喜欢给别人打分的人，我知道。
“隔壁城市的那个哥，25分。秃顶又丑，还要求我夸他帅。不过出手还算大方，不然就是负分。”
“昨天来买榴莲的那个弟，60分，及格了。主要是年轻，又高又白，还有点帅，但是没什么钱，不然分数能再高点。”
她从没给我打过分，也许她心里早就有分数，也许她觉得gay没有打分的必要。
我也没听过她给她的榴莲干哥哥打分。但她总说，她和任何人之间，都是生意的伙伴，不是小姐和嫖客。
“我卖榴莲，是因为我的干哥哥卖榴莲。如果他破产了，我就找下一个有钱的哥哥，卖别的。我喜欢吃甜的，打算找一个卖蜂蜜的哥哥，我也跟着卖蜂蜜，我还改名，叫封蜜。”
我又哈哈大笑。和刘莲聊天，我从不用附和。她有着强烈的表达欲。她说，我的沉默能压抑她的沉默，让她想说的更多。
4.
我第一百次见到刘莲，我们已经认识了一年。
她还是凌晨四点打开卷帘，摆好她的鱼饵，等着下一条上钩的鱼。
但她慢慢开始在白天来造访我，前提依然是不能拉开我的灰色窗帘。
光线很暗，偶尔透进来的一丝阳光照亮了空气里飘动的灰尘，也给她身上的淤青打了高光。她也不会避讳，很坦然地告诉我，这是榴莲干哥哥留下的痕迹。她说，“谈生意嘛，肯定要应酬，应酬有很多种，被打也是一种。”
刘莲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自己说的。在每次和哥哥弟弟吵完架后，她都发誓再也不会联系他们，但在第二天深夜，她还是会带着一个榴莲敲响他们的门。她害怕任何人的离开，她说她是一个弯着腰做人的人。“我的腰，比白嘉轩老了以后的腰还要弯。”
我是可以给她安全感的人，她自己说的。可能对于敏感的妓女来说，同性恋的男人才是最安全的生物。她总在我的房里抽烟，吐出一个个烟圈，再把它们吹得魂飞魄散。然后她会问我，“你说，人死了也会魂飞魄散吗？”
5.
我第一百零一次见到刘莲，是在她的葬礼上。她在某个晚上的梦里邀请我去她的葬礼，我知道这是梦，但我还是去了。小小的会场，两三个花圈，稀少的宾客，但都是清一色的中年男子。从透明的棺材里看进去，刘莲闭眼躺着，尸体腐烂的很厉害，但我还是知道这就是刘莲。
没有追悼词也没有宴席，除了几个哥哥弟弟应该也没人知道刘莲的存在。没有人哭，没有人表达哀悼，只有一个浑身榴莲味的男人坐在刘莲的照片旁边抽烟。我猜他就是榴莲哥哥。
“你好，我是刘莲的朋友，请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榴莲哥哥回头看看我，明显把我当成了和他一样的人渣。
“她去世以前，我们有一个月都没联系。她这个人，我早就腻了，不联系也好。谁知道一年前警察来我家，说在我名下的跑车上，发现了她的尸体，有谋杀的可能，要我去配合调查。这个女人，这么多年我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死了还要拖我下水，真是白疼她。”
榴莲哥哥说，警察发现刘莲的时候，她在密闭的跑车里已经呆了一整晚。她的头上缠满了保鲜膜，怎么看都不像自杀。但最后调查了整整一年，调查结果还是自杀，毕竟车上除了刘莲的指纹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她的手里，还抓着剩下的半卷保鲜膜。
6.
仔细想想，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刘莲了。我不会想念她，应该不会想念她。她不过是强行出现在我生命里的一个孤独者，我们没有关系，甚至不算朋友，我没资格想念她。但我还是想念了。
我从没见过她的影子，她说，孤独的人才有影子。我以为她在说自己不孤独，原来她在暗示自己不是人。也是，四点卖榴莲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的墙角还堆着她送的榴莲，早就腐烂了，和她的肉身一样。是时候把它们扔掉了，不然容易睹物思鬼。
但此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刘莲提着榴莲站在我的门口。
“死基佬，你不喜欢女人，那你喜欢女鬼吗？”
我们都笑了。原来人死后，是不会魂飞魄散的，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