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病减志气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

一日读闲书，读到一首唐代诗人张籍的《野居》。中有两句：

多病减志气，为客足忧虞。

千载之下，我不禁心有戚戚，想到了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因为一场病，确实是减少了很多的志气，泯灭了很多的追求，本就不太热烈的内心，现在更是淡如静水。我一直觉得这种变化对我的生活是很重要的一个转折，或者严重一点说，是一个打击。能够有我样经验的人可能不多，所以，我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对不同的人述说过我的这种感受。现在看来，还是我的“眼界”太窄了！我的这种人生感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被张籍用精炼的“多病减志气”这五个字准确而诗意的传达了出来。我想，在这一千多年的时光里，读过张籍这首诗并和我一样心有戚戚的人一定是大有人在的！

如此看来，人生的种种，其实都不是新鲜的。那些你为之大喜或大忧的种种，事过境迁之后，再回首时，天依旧高云依旧淡。而在你当时经历的时候，你曾经为之欣喜若狂而感天谢地，也曾经为之痛不欲生而指天骂地，你以为只有你是那么地幸运或是那么的不幸。其实，不论是喜或者忧，都被你放大了很多。你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历史长河在奔涌向前的过程中激起的朵朵浪花中的一朵。当你这样想时，你也许会获得一种心灵的平静，人生种种问题，都是可以在历史中找到答案的。我们有时之所以找不到，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对于历史，我们知之甚少。

《圣经·传道书》上说：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
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
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圣经》上的这段话，比那两句唐人的诗更具概括力，更有着无尽的洞察力。“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生一世，不到百年，和永恒的日光相比，人的一生连一瞬间都不到。而人的可贵之处（也可以说是可悲之处）恰恰在于在短短的一生中却要做长长的思想，人生本无意义，而人类却偏非要去寻找一点意义。一句犹太古老的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上帝看着人类故作深沉的思考时，在心里暗自发笑，笑什么呢？我觉得是笑人类思考时短浅狭窄的视角。人，只能生活在阳光之下，这严重限制了人类的思考力，阳光之上的上帝岂有不笑之理？于是，上帝在《圣经》里用睿智概括的语言告诉我们思考的无意义，告诉我们“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你们人类一切的苦难和欢乐，都无新意，所以，遇到苦难不要悲伤，遇到欢乐也无须高兴，把一切交给上帝吧！

人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去？

这样一想，会让人产生一种虚无感。其实，人生确实是虚无的，但人类和其他万物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要在这虚无的人生中活出一个不虚无自己。日光之下虽无新事，但日光之下，新人辈出。同是“多病减志气”，一个是张籍，一个是我，就具有了不同的意义，隔着千年的时空，能有着灵魂的对话，这难道不值得欣喜吗？

关于人类的思想，法国的帕斯卡尔说得如此透彻，他说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思想由于它的本性是何等地伟大啊!思想又由于它的缺点是何等地卑贱啊!但思想形成了人的伟大。帕斯卡尔下面的一段话是最著名的，很多人耳熟能详：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野居

帕斯卡尔在这里说人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人类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这是何等的自信！让看到的人顿生自豪之感。我不知道上帝看到这句话后会不会发笑？人，包括万物都是上帝的子民，让上帝笑笑又何妨？

泰戈尔在《流萤集》中有这样一句诗：

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

这句话就是人类生活和思想的写照。作为一个普通人，作为世间的一粒尘埃，我亦想说，历史上可能不会留下我的痕迹，但我曾经思考过。

流萤

附诗二首：

《野居》张籍
贫贱易为适，荒郊亦安居。端坐无馀思，弥乐古人书。
秋田多良苗，野水多游鱼。我无耒与网，安得充廪厨。
寒天白日短，檐下暖我躯。四肢暂宽柔，中肠郁不舒。
多病减志气，为客足忧虞。况复苦时节，览景独踟蹰。

《落第后归鄞喜逢僧再阳》项斯
相逢须强笑，人世别离频。去晓长侵月，归乡动隔春。
见僧心暂静，从俗事多屯。宇宙诗名小，山河客路新。
翠桐犹入爨，青镜未辞尘。逸足常思骥，随群且退鳞。
宴乖红杏寺，愁在绿杨津。羞病难为药，开眉懒顾人。